记忆中的父亲很激扬。
对于父亲的一生,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激扬。当脑海里每每涌现出这个词时,我总禁不住潸然泪下。
父亲十四岁时,爷爷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撒手人寰,没有半点文化和谋生手段的奶奶、父亲、年仅八岁的二叔和尚在襁褓中的小叔,成了孤儿寡母。无奈之下,奶奶只好将父亲过继给大爷爷。好在大爷爷是个药材行老板,属富庶之家,他视父亲如己出,供父亲衣食读书。奶奶只能靠替人洗衣服和四间祖屋的押租,勉强维持着家中生计和孩子们的学费。
据说,父亲激浊扬清、激奋昂扬的性格,打小就初露端倪。父亲的小学是在香港读的,那时日寇已入侵,上海、南京相继沦陷,为躲避战乱,全家逃往香港。父亲读四年级时,广州、香港两地举办了一次“省港中小学生作文比赛”,父亲以一篇《论水》名噪一时。香港沦陷后,父亲又随全家逃到赣南的一座偏僻小县城,并在那里读完初中。抗战胜利后,全家搬回老家,父亲考入国立中学就读高中。听奶奶讲,当时父亲满怀激情地参与了进步活动,在读高二时,就担任了群众进步组织“同学会”副会长、学生群众文艺组织“海天剧团”副团长,这两个进步组织的会长和团长均为中共地下党员。“海天剧团”曾冒着被国民党特务抓捕的风险,公演过由父亲主演的《绿霜红泪》等爱国进步剧,并引起一时轰动。1949年5月,父亲高中毕业时,人民解放军解放了老家,父亲以极大的热情投身火热的革命事业。这年七月,父亲辞别奶奶,来到省城“八一革命大学”。经过三个多月紧张的学习培训,学员们被派往全省各行各业、各个地区工作。这次,父亲又一次表现出了他的激扬。本可留在省直机关工作的他,坚决要求到最基层、最艰苦的地方去参与火热的“土改”工作。
当时,人民政权刚刚成立,国民党反动派残余纠集当地反动势力组成的匪患十分猖獗,不时有土匪骚扰或侵袭人民政府和普通百姓。为加强剿匪力量,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父亲仅在区里工作半年后,就被组织紧急调往县公安局担任侦察员,直接参与“反特”、“剿匪”斗争。记得父亲曾讲过,那时的“反特”、“剿匪”斗争极其激烈,随时都有流血牺牲的危险,他大腿上的伤疤就是被土匪冷枪打中留下的。后来,县委筹办机关报,当时父亲的文化程度在全县干部中尚属较高,因此被组织调入县委机关报社从事党的宣传工作,这也正好给父亲提供了一个激扬文字的平台。
再后来,父亲被组织安排到县文化教育局工作。从此,父亲用后半生的全部精力,激越昂扬地投入到教育事业中。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学。父亲在单位收发室拿到高招办给我寄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高兴得一路小跑回家,颤抖的手把通知书举过头顶,像个小孩似地喊道:“考取了!老大考取大学了……”这是我长到十八岁以来见到他最开心的时刻。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在外读书、工作,和父亲的沟通反倒越来越少,对于父亲,我内心一直存有亏欠。然而,此时的父亲却“不需扬鞭自奋蹄”,仿佛要把他那逝去光阴追回来似的,先后承担了省教育厅组织编写的全省中等师范通用教材《古代文学作品选》《故事选编》《文选与写作》等,在省级以上刊物上发表了许多讴歌时代的理论文章和报告文学作品。父亲离休后还积极参与县志的编纂工作,先后编纂了《县工会史》《县粮食志》等史志,并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可谓是“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
在父亲离休十年时,兄弟姐妹想给父亲做个七十大寿,父亲不同意,他说,今年是我和你母亲结婚四十周年,你母亲跟着我担惊受怕、默默奉献了一辈子,要不就全家在一起庆祝庆祝我们的“红宝石婚”。我们兄弟姐妹商量,干脆结婚纪念和生日合二为一,让二老高兴高兴。于是,我们挑了一个好日子,全家三代人团聚在一起,交替给父亲母亲敬酒祝贺。这天,父亲换上了节日才舍得穿的崭新中山装,神采奕奕,高谈阔论,讲了许多我们从未听说的往事。酒酣之际,父亲突然若有所思地慢慢道:戌寅中秋,夜月澄澄,桂子飘香,歌声阵阵,恰为我和你们母亲“红宝石”婚期。遥想当年,报社婚礼,清茶一杯,糖果数枚,撮撮享客。天上明月,人间花好,情景纯真,令人神往。而今岁登古稀花甲,逢国运兴隆,家道煌煌,儿女婿媳,事业蒸蒸,髫龄孙孙,顽皮健康,天伦之乐,不胜哈哈。且老夫老妻,相偎相依,胜于初衷。我知道父亲诗兴大发了,就说老爸赋首诗来听听。这正合父亲之意,接着父亲以“千秋岁引”词牌吟道:四十春秋,苦苦甜甜,有愁有乐共度过。曾记风华正茂时,恩爱夫妻远望多。夙奋蹄,夜焚膏,写西阁。无奈命运多藜角,无奈时际难逢着,可惜风流总闲却。老来岁转曦光照,家道方兴英华灼。黄昏好,心身健,庆安乐。
是的,我激扬的父亲,这不正是你们这一代人的真实写照吗?亲爱的父亲,您在另一个世界可还是那样激浊扬清、激奋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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