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祝福》语言艺术点滴谈
作者:邵建新 朱永芳
来源:《青苹果·高一版》2016年第11期
一、“唠叨”“啰唆”的艺术魅力
鲁迅在谈到自己的创作经验时,说:“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可是,《祝福》中却有大段的重复,如写祥林嫂絮絮叨叨讲“阿毛的故事”。“阿毛的故事”前后完整地出现了两次,把这两段对照一看,只不过是文字上略有改动而已。这样大段的重复,不是太啰唆了吗?—般来说,文章要力避重复,尤其是大篇幅的重复。正如鲁迅所说,要力避“唠叨”,不要“陪衬拖带”。鲁迅怎么也“言行”不一致了呢?细细品味,你会发现这貌似啰唆的重复,并非鲁迅说做相悖,“言行”不一,而是他独树一帜、平中见奇的艺术手段。
言语可以透露心理反应。这两段重复的文本,不仅真实、生动地再现了祥林嫂“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的情形,而且还准确、深刻地揭示出祥林嫂精神的紊乱、性格的变化。这是在重复之中展示人物性格变化的历程,凸显祥林嫂丰富而复杂的精神世界。这种“啰唆”是鲁迅为了表达的特定需要而有意为之的,是一种隐喻,表现了鲁迅高超的写作技法。 这个从前“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的人,现在逢人便说“我真傻,真的”。变化如此之大,反差如此强烈,这表明祥林嫂在两次丧夫、特别爱子又遭狼害的沉重打击下,已陷入了极度痛苦的深渊,心灵深处产生了难以愈合的创伤。阿毛的罹难,使她失去了唯一的安慰、最后的希望,阿毛活泼可爱的形象留在她那痛苦的回忆里。她日夜不忘她的爱子,时刻思念着她的阿毛。她无法摆脱这失子之痛,从而导致了性格上的变化——一开口便是“我真傻”,逢人便讲她的阿毛。阿毛故事的两次完整出现,无疑是鲁迅精心、巧妙的安排。这貌似啰唆的重复,把祥林嫂受到极大刺激、精神分裂的病态惟妙惟肖地刻画出来了。它形象地展现出一个平凡的农家妇女从肉体到灵魂的毁灭过程,具有鲜明的悲剧色彩。这强烈地震撼着读者的心,激起人们对祥林嫂悲惨遭遇的无限同情和对造成这个悲剧的吃人社会的无比仇恨,这就是鲁迅借助于“唠叨”“啰唆”而收到的强烈的艺术效果。试想,倘若作品中没有这样的“唠叨”“啰唆”,而只是用漂亮的语句简单地叙述,那是无法传神地表现出祥林嫂的内心痛楚和精神恍惚的,也就严重削弱了小说那动人心魄的悲剧效果。
综上所述,鲁迅通过精心设计的重复来表现人物性格的变化,揭示人物的悲惨命运。这和我们平常所讲的“啰唆”有着本质的不同。探讨鲁迅这种“啰唆”的语言艺术,对我们学习如何精当地描写人物语言,刻画人物心理,提高表达技巧具有借鉴意义。 二、非常词序的非常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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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的词序一般是固定的,不能随意变动。但这也不是绝对的,如回环修辞格就是通过变动词序来实现的。不同的词序在表义方面,侧重点往往有所不同,所以说“词序也是一种重要的修辞手段……在汉语中,许多正常词序是可以变动的,变动之后可以获得较好的修辞效果”(王希杰《汉语修辞学》)。小说写祥林嫂叙述“阿毛的故事”时,就有通过变换词序来增强艺术效果的范例,这体现了鲁迅对作品精益求精、严肃认真的创作精神。
祥林嫂叙述“阿毛的故事”里有这样一句话:“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这个句子中“小鞋”的两个定语——“一只”“他的”的排列顺序是不合常规的。按照常规顺序排列,应当是“他的”“一只”(表领属的词+数量词)。如《无常》手稿上,鲁迅就把“鬼王拿的是小小的一块虎头牌”的语序改为合乎常规的“……一块小小的虎头牌”。《祝福》最早发表在1924年3月25日《东方杂志》半月刊第二十一卷第6号上时,这句话的语序就是符合语言习惯的“他的一只小鞋”。可是等到该小说编入《彷徨》时,鲁迅借机再次进行语言推敲与润色,将其改成了不符合表达习惯的“一只他的小鞋”(数量词+表领属的词)。这样看来,这是鲁迅有意为之,是出于表达的需要。鲁迅曾对青年作家说过,“将来汇印时,再细细的看一看……一定可以更有精采”(《致张天翼》1933年2月1日)。看来这是鲁迅身体力行,为青年作家做示范的体现。这个不符合语言习惯的词语次序,出自经受过两次丧夫,接着又遭受失子之痛的祥林嫂之口,也是正常的。这和她第二次来到鲁四老爷家,一开口就是“我真傻”一样,同样是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情形的真实写照,也是她神情有些恍惚、精神有些紊乱形象的揭示,“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个人”(《花边文学·看书琐记》)。看似不合常规、实则合乎事理的语序是祥林嫂“非常态诉说”中的“准确叙述”,是“不正常”里的“正常”。颠倒的词序所表达的语义宛如不断推进的电影镜头,由远而近,清晰、有序地再现了祥林嫂央人搜寻儿子,看到“一只”鞋子,发现是“他的小鞋”(根据样式、质地等来迅速判断、确认)的全过程。“阿毛的故事”是祥林嫂日夜不忘的故事,是她的受伤记忆,对这些细节记得越清晰、深刻,就越说明她所遭受的打击之沉重,承受的苦痛之巨大,也就越能震撼读者的心灵,一种褫魂夺魄的悲剧美的力量由此而生。而发表稿上的常规语序只是平常叙述,非人物的“情境语言”,无法包含如此丰厚的内涵和丰富的意蕴。
这个好像调换错了的词序,看似反常,实则是鲁迅别有深意的表达技巧,是他出奇制胜的艺术创造。词序变换之中又见语言锤炼的匠心。“反常合道”,有意颠倒的词序,使人物语言更情境化,更精彩,给读者以新奇、别样的审美感受。 三、“!……。”的丰富内涵
标点符号虽没有语音形式和语义内涵,却能配合文字准确记录说话者的语气、语态和停顿等。“言为心声”,那些精确记录语气、语调变化的标点符号,实质上是人物心理活动的外化和折射。这样的标点就不只是“文法上的标点”“意义上的标点”,更是“修辞上的标点”。它“往往在用来调和音节的同时,还用来刻画有关人物的语调、神情;有时甚至主要不是用以调整音节,而是用以表现和显示人物的腔调、情态”(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祝福》中就有这样精彩的“修辞上的标点”。小说在写到有人报告鲁四老爷,说祥林嫂已被她婆婆派人劫走时,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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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只说了“可恶!然而……。”这么一句不完整的话。话虽不完整,却借助于“!……。”的辅助,生动展示了鲁四老爷心理反应的全过程。
从小说中可以看出,鲁四老爷对这种事先不打招呼,直接抢走他家女佣的行径是愤愤然的。因为这毕竟有碍他的尊严,有伤他的面子,因而“可恶”二字便脱口而出。一个“!”使得鲁四老爷的愤懑之情呼之欲出。但这个封建卫道士转念一想,祥林嫂出逃做工,违背“家法”,“有伤风俗”,婆家抢回完全合乎“礼义”,无可厚非。那句不完整的话后面的“。”把他的这种想法充分暗示出来了。可是他并没有把心中所想的明说出来,说到“然而”便戛然而止了,“内部言语”没有完全变成“外部言语”。鲁四老爷的默许、赞同都包含在“然而”后面的“……”中。从“!”到“……”,生动、传神地表现出鲁四老爷由不满、气愤到默许、赞同的心理变化过程。“然而”后面的“……”把这个“讲理学的老监生”故作心气平和的虚伪本性和维护封建礼教的反动实质表现得细致入微,毫发毕现。如果这句话里没有“!……。”这些标点的“参与”,光靠四个方块字,能把这复杂微妙的心理变化表现得如此细腻传神吗?
作家秦牧说过,“讲究文学语言,同时,也得讲究标点符号的使用。”此言说得极是。“修辞上的标点”本身就是文学语言的一部分,“每一个标点符号有一个独特的作用”(吕叔湘、朱德熙《语法修辞讲话》)。这些具有独特作用的“小不点儿”到了文学大师鲁迅的手里,就能点石成金,在字里行间发挥着独特的修辞功效。真可谓不是文字,胜似文字。难怪作家杜鹏程盛赞鲁迅作品“不仅文字是有生命的,连每个标点符号都是活生生的”(《日记摘录》)。鲁迅精湛的标点符号运用艺术,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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