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崇浩
(中州学刊1998年第5期 )
屈原在《九章·抽思》中有云:“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女夸佳丽兮,片半独处此异域”。论者以为,屈原乃系流放至此。亦有以为非流放而来者,但不详所以。
本文试从屈原与汉北之关系的角度作点探讨,以求窥见屈原到底为何去汉北之地。
一、屈原得姓之地———南屈
作为楚王族的三大姓之一,屈氏从何得姓?昭氏、景氏人物,不见于《左传》、《国语》,仅见于《战国策》;而屈氏并见之。可见屈氏得姓之早,且确系显族。《元和姓纂》称:楚武王子瑕食采于屈,因氏焉。王逸谓楚武王子瑕“受屈,为客卿”,因以为氏。此说令人费解。但是,有一点可以说没有疑问,就是:屈氏应得姓于“屈”这一地名。那么,“屈”在何所?一般的学者只注意到,春秋时晋国有个屈邑,地在今山西西部吉县。屈字一音qū,一音juè。屈变为吉,是音变造成的。这个屈也叫“北屈”。《水经》谓河水“南过河东北屈县西”,郦注谓北屈即“夷吾所奔邑也”。
既有北屈,必有南屈。郦注引《汲冢古文》曰:“翟章救郑,次于南屈”。按之《竹书纪年》,系周隐王(即赧王)七年(前308年)事。“救郑”即救韩。因韩居郑故地,都其都新郑,故《战国策》谓韩惠王曰郑惠王,犹魏迁都大梁而号梁王。翟章即魏将,以秦伐韩宜阳而救之。所次之“南屈”,必近于郑。
屈瑕之世,当楚武王时(前740—前690年在位),乃春秋之始。楚之先,都丹阳,即今河南南阳境内丹水之北,丹山之南,淅川一带。至熊绎,居于荆山,亦号丹阳。至文王,始都于郢。所以,楚之中心地域,于文王之前,都在汉北,即使南迁至郢,也并没有放弃故地。而韩国虽居新郑,地域并未向南发展。实际上楚境距新郑并不远,整个南阳几乎都在楚人控制之下。因此,如果屈氏自南屈得姓,则其地应在楚人控制区。时间最迟在武王之
世。
我以为,南屈地在汉代南阳之宛县,春秋为宛邑。《续郡国志》载,宛县有南就聚。而《水经注》亦谓汉水支流氵育水(今名白河)至宛县,水南有南就聚。这个南就聚,宜即南屈。因为,古音屈、就为旁纽,故可通。马叙伦《庄子义证》在论楚之甲氏时,谓甲借为屈,音同见纽;而上文已提到屈变为吉;《潜夫论》又将甲氏讹为即氏,正与北屈音变为吉相类。所以,屈变为就,是有依据的。南就即是南屈。
二、楚邑屈申城
《汉书·地理志》南阳宛县有屈申城。屈申的含义是什么呢?有以下三种可能:
一是屈氏封地近于古之申国,因而得名。故申伯国在南阳县北三十里,申亭在其旧址(晋·张华《博物志》)。而南就聚就在宛城南。两地相邻,故名之。
第二种可能是,楚灵王之世有将军屈申,乃莫敖屈荡之子。或者因他筑城而得名。又,屈申之取名,仍可能因世居其地。
第三种可能,是因屈氏人物世守申、息边境而得名。楚文王之世,灭申、息而县之,因命屈氏守申、息。楚成王先以将军屈完为代表,与伐楚联军谈判。联军至于陉山(旧在颍川召陵县南陉亭,郑州西南l10里),屈完与之盟于召陵(今河南郾城东)。后,成王又派屈御寇(字子边)为息尹,率申、息之师戍商密。穆王时,有息公子朱(即屈赤角)。庄王时,有屈巫,又名巫臣,字子灵,职为申公。平王之时,有屈罢简东国兵于召陵。据《说苑·指武》等载,楚简、声、悼王之世,有大夫屈宜臼(《淮南子·道应训》作宜若),居息,可能是息尹或息公。至于屈原之世,楚怀王十七年(前312年),有大将军屈丐率部与秦军战于丹阳。丹阳即近于宛。
要之,楚常以屈氏人物总揆申、息边事。故屈申城有以名之。屈御寇之字子边,就含有这种特定的意义。
三、屈原庙
屈原祠庙,现在可以看到的记载,当以《后汉书·延笃传》为最早。传云:“延笃,南阳隼人也。…后遭党事禁锢,永康元年卒于家。乡里图其形于屈原之庙。”
隼县,旧属南阳,今南阳鲁山东南五十五里有其故城。
既然如此,在南阳鲁山境内有屈原祠庙的可能性就比较大。当然,不能就肯定屈原是鲁山人,但祠庙与屈原生地的关系肯定非同一般。隼在南阳郡治以北。屈原祠庙也可能邻近隼而不在隼。同属一郡,未尝不可言“乡里”。
四、释“终古之所居”
“终古之所居”,句出《九章·哀郢》。自王逸始,即谓此语系指“先祖之宅舍”。由此确定屈原世居江陵。此说历经传承引用,几成定谳。
今人据包山楚简有“冬阝古阝大邑”等语,谓终古即冬阝古阝,乃是地名。至于地在何处,虽不能确指,却必在郢都附近。此说对于证实屈原生于江陵,颇为重要(刘信芳《屈原故居终古与州土》)。
我意冬阝古阝虽本于终古,但终古并非时间词,而是人名。终古见于《吕览·先识》,谓为夏桀时太史令,见朝政荒乱,乃出奔商。《淮南子·泛论训》则称,太史令终古“先奔于商,三年而桀乃亡”。证之《竹书纪年》,亦有“太史令终古出奔商”之记载。因此,终古诚为夏末太史令。至于冬古,当系其居留地。其族聚居成邑,故有是名。
商,初居于陕、豫间,秦岭东南,今为商洛地区,其境入于今之南阳西部。商兴起后,都偃师,在商洛之东。所以,终古来奔,其居留地极有可能在商洛及南阳一带。
包山楚简67有“冬阝古阝大邑屈力它”语。此屈力它当即《三代吉金文存》中《楚屈叔沱戈》之屈叔沱。有学者认为即屈荡(前屈荡)。他生当楚庄王时,为王车右。因他比屈完晚出六十年,故据《楚屈叔沱戈》铭文“屈□之孙”推定为“屈完之孙”。如果说,“冬阝古阝大邑屈力它”是说“冬阝古阝人屈沱”的话,则因屈完本出于南屈,故冬阝古阝不大可能在南郢,而应在南阳。
又,包山楚简186有“冬阝古阝人范固”。楚之范姓,人数较少。著名者有范蠡,生当春秋晚期。据《会稽典录》载,蠡为楚宛三户人。《水经注》亦称“蠡,宛人”。因此,范固家乡112“冬阝古阝”疑近于宛———即楚之屈申城。三户,《左传》哀四年有之,《竹书纪年》谓为楚地。《水经注》谓丹水县故城北有三户亭,地在宛之西南邻近处。
据以上考察,我以为冬阝古阝不在江陵,而在南阳,邻于屈氏旧封。“去终古之所居”,有永别于故里之意。
五、释“低徊夷犹,宿北姑兮”
北姑,见于《抽思》。王逸等未注其地何所。饶宗颐先生以为乃齐都临淄旧名即薄姑(《楚辞地理考序》)。有学者认为,北姑地非薄姑地,但与薄姑有关(王维堤《屈赋和楚文化的渊源》)。盖濮人本居山东,后迁于鄂豫陕交界之汉水流域,以旧地名新居,故有北姑之号。北姑乃薄姑、蒲姑之音变。此说甚是。
楚熊严之第三子叔堪(《国语·郑》作叔熊),即“避难于濮”;虫分冒始启濮;武王“开濮地而有之”。孔安国谓“庸濮在汉之南”,虽然不免绝对,但可为佐证。
濮人居地,可及于汉水支流丹水之左右,亦即汉北。与南阳相近。 六、宛与屈
《说文》释宛:屈草自覆也。段注谓此为宛之本义。《汉书·扬雄传》“谈者宛舌而固声”,颜注谓:“宛,屈也”。故宛之得名,疑因南屈。至于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同义代用,尚待考察。
七、毋庸之后未见姓屈
关于熊渠之子毋庸,赵逵夫先生有详细考证,以为即屈姓始封之祖。其封地在汉水支流金钱河入汉处(《句禀王伯庸与屈氏及三闾之职考辨》)。此说对我的启发很大。但笔者见《世本·氏姓》(秦嘉谟辑补本)、《通志·氏族略》等文献称,毋庸之后姓毋庸,未言姓屈。故不揣冒昧提出以上不同看法,以就正于方家。
八、“屈原者,名平”
屈原名平。学者谓“高平曰原”是取名之据。若以秭归、句禀(鄂西北)地理言之,乃高而不平;若以江陵地理证之,则平而不高。高而平者,惟南阳宛地的地理形势可以当之。
九、释“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
东方朔《七谏》谓屈平“生于国兮,长于原野”。学者咸谓国为国都,亦即郢都。似乎没有别的可能。其实不然,国还有“封国”之义。例如,《战国策》载,孟尝君被齐王解职,“就国于薛”。薛就是孟尝君的封
地,始于其父靖郭君田婴。所以,“平生于国”可作“屈原生于屈氏封国”理解。如果此说可通,则“长于原野”亦极易解说,且与“平生于国”无任何矛盾,贯然通畅。
十、屈原为什么去汉北
屈原去汉北,原因可能有二。但首先应该排除他是被流放而去这一可能。
可能性之一,是屈原被疏后自己前往故里,所谓“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可能性之二,是在秦楚丹阳之战前去故里以察形势,或向怀王提出适宜的边策,或为即将失陷的故里而惜别。丹阳战后,楚屡战均不利,秦军日迫,以后再去就几乎没有可能了。
(作者:黄崇浩(1951-),男, 湖北红安人,黄冈师范学院学报主编, 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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