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
2022-04-05
来源:易榕旅网
鸡毛 文/汪曾祺 西 人她不属于 。钱.都搬迁了。文嫂也是这里的住 户。她不搬。说什么也不搬。她说她 了两根棕绳,拧成了麻花。洗好的衣 服,夹紧在两绳之间。风把这些衣服 教职员工,更不是学生。西南联大的 在这里住惯了。联大的当局是很讲人 道主义的,人家不愿搬,不能逼人家 吹得来回摆动,霍霍作响。大太阳的 天气,常常看见她坐在草地上(昆明 的草多丰茸齐整而极干净)做被窝, 一各种名册上都没有“文嫂”这个名 字。她只是在西南联大里住着。是一 个住在联大里的校外的人。然而她又 的的确确是“西南联大”的一个组成 走。可是她这两间破破烂烂的草屋, 不当不问地戳在那里,实在也不成个 样子。新校舍建筑虽然极其简陋,但 是是经过土木工程系的名教授设计过 针一针,专心致志。衣服被窝洗好 做得了,为了避免嫌疑,她从不送到 部分。她住在西南联大的新校舍。 西南联大有许多部分:新校舍、 昆中南院、昆中北院、昆华师范、工 学生宿舍里去,只是叫女儿隔着窗户 喊: “张先生,来取衣服,”—— 的,房屋安排疏密有致,空间利用十 分合理,那怎么办呢?主其事者跟文 嫂商量,把她两间草房拆了,另外给 她盖一间。质料比她原来的要好一 些。她同意了,只要求再给她盖一个 “李先生,取被窝。” 她的女儿能帮上忙了,能到井边 学院……其他部分都是借用的原有的 房屋,新校舍是新建的,也是联大的 主要部分。图书馆、大部分教室、各 系的办公室、男生宿舍……都在新校 舍。 去提水,踮着脚往绳子上晾衣服,在 床上把衣服抹煞平整了,叠起来。 文嫂养了二十来只鸡(也许她原 是靠喂鸡过日子的)。联大到处是青 草,草里有昆虫蚱蜢种种活食,这些 鸡都长得极肥大,很肯下蛋。隔多半 鸡窝。那好办。她这间小屋,土墙草 顶,有两个窗户(没有窗扇,只有一 个窗洞,有几根直立着的带皮的树 棍),一扇板门。紧靠西面围墙,离 二十五号宿舍不远。 新校舍在昆明大西门外,原是一 片荒地。有很多坟,几户零零落落的 人家。坟多无主。有的坟主大概已经 个月,文嫂就挎了半篮鸡蛋,领着女 儿,上市去卖。蛋大,也红润好看, 绝了后,不难处理,有一个很大的坟 头,一直还留着,四面环水,如一小 宿舍旁边住着这样一户人家,学 生们倒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学生叫她 文嫂。她管这些学生叫“先生”。时 间长了,也能分得出张先生,李先 生,金先生、朱先生……但是,相处 卖得很快。回来时,带了盐巴、辣 岛,春夏之交,开满了野玫瑰,香气 袭人,成了一处风景。其余的,都平 了。坟前的墓碑,有的相当高大,都 搭在几条水沟上,成了小桥。碑上显 子,有时还用马兰草提着一块够一个 猫吃的肉。 每天一早,文嫂打开鸡窝门,这 这些年了,竞没有一个先生知道文嫂 的身世,只知道她是一个寡妇,有一 个女儿。人很老实。虽然没有知识, 些鸡就急急忙忙,迫不及待地奔出 来,散到草丛中去,不停地啄食。有 时又抬起头来,把一个小脑袋很有节 奏地转来转去,顾盼自若,——鸡转 考显妣的姓名分明可见,都平躺着 了。每天有许多名师大儒、莘莘学子 从上面走过。住户呢,由学校出几个 但是洁身自好,不贪小便宜。除 非你给她,她从不伸手要东西。 学生丢了牙膏肥皂、小东小西, 头不是一下子转过来,都是一顿一顿 地那么转动。到觉得肚子里那个蛋快 从来不会怀疑是她顺手牵羊拿了 去。学生洗了衬衫,晾在外面, 被风吹跑了,她必为捡了,等学 生回来时交出: “金先生,你的 要坠下时,就赶紧跑回来,红着脸把 一个蛋下在鸡窝里。随即得意非凡地 高唱起来: “郭格答!郭格答!”文 嫂或她的女儿伸手到鸡窝里取出一颗 热烘烘的蛋,顺手赏了母鸡一块土坷 垃: “去去去!先生要用功,莫 衣服。”除了下雨,她一天都是 在屋外呆着。她的屋门也都是敞 开着的。她的所作所为,都在天 日之下,人人可以看到。 吵!”这鸡婆子就只好咕咕地叫着, 很不平地走到草丛里去了。到了傍 她靠给学生洗衣服,拆被窝 维持生活。每天大盆大盆地洗。 她在门前的两棵半大榆树之间拴 晚,文嫂抓了一把碎米,一面撒着, 一面“咕咕”叫着,这些母鸡就都即 足足地回来了。它们把碎米啄尽,就 64.总第262期.2012 ̄11,El号 面对有些可能性,转过身去,是个美丽的错误,但是迎上前去,则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破译苦情密-r,ga・揭示幸福真谛 鱼贯进入鸡窝。进窝时还故意把脑袋 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 鸡,而且她的女儿已经大了。 正常的人。因此,上铺的铺主睡觉 时,下铺是空的;下铺在酣睡时,上 铺没有人。 女儿经人介绍,嫁了一个司机。 雍容文雅,很有鸡教。鸡窝门有一道 小坎,这些鸡还都一定两脚并齐,站 在门坎上,然后向前一跳。这种礼 节,其实大可不必。进窝以后,咕咕 这司机是下江人,除了他学着说云南 话: “为哪样”“咋个整”,其余的 话,她听不懂,但她觉得这女婿人很 联大的人都有点怪。 “正常”在 联大不是一个褒词。一个人很正常, 就会被其余的怪人认为“很怪”。即 以二十五号宿舍而论,如果把这些先 好。他来看过老丈母,穿了麂皮夹 克,大皮鞋,头上抹了发蜡。女儿按 月给妈送钱。女婿跑仰光、腊戊,也 囔囔一会,就寂然了。于是夜色就降 临抗战时期最高学府之一,国立西南 生的事情写下来,将会是一部很长的 小说。如今且说一个人。 联合大学的新校舍了,阿门。 文嫂虽然生活在大学的环境里, 跑贵州、重庆。每趟回来,还给文嫂 带点曲靖韭菜花,贵州盐酸菜,甚至 宣威火腿。有一次还带了一盒遵义板 桥的化风丹,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 此人姓金,名昌焕,是经济系 的。他独占北边的一个凹字形的单 元。他不欢迎别人来住.别人也不想 但是大学是什么,这有什么用,为什 么要办它,这些,她可一点都不知 道。只知道有许多“先生”,还有许 多小姐,或按昆明当时的说法,有很 他还带来一些奇形怪状的果子。有一 种果子,香得她的头都疼。下江人女 和他搭伙。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木 板,把双层床的一边都钉了木板,就 成了一间屋中之屋,成了他的一统天 多“摩登”,来来去去;或在一个洋 铁皮房顶的屋子(她知道那叫“教 婿答应养她一辈子。文嫂胖了。 男生宿舍全都一样,是一个窄长 的大屋子,土墼墙,房顶铺着木板, 下。凹字形的当中,摞着几个装肥皂 的木箱——昆明这种木箱很多,到处 室”)里,坐在木椅子上,呆呆地听 一个“老倌”讲话。这些“老倌”讲 木板都没有刨过,留着锯齿的痕迹, 上盖稻草;两面的墙上开着一列像文 嫂的窗洞一样的窗洞。每间宿舍里摆 着二十张双层木床。这些床很笨重结 有得卖,这就是他的书桌。他是相当 话的神气有点像耶稣堂卖福音书的教 士(她见过这种教士)。但是她隐隐 正常的。一二年级时,按时听讲,从 不缺课。联大的学生大都很狂,讥弹 时事,品藻人物,语带酸成,辞锋很 锐。金先生却不这样。他不发狂论。 约约地知道,先生们将来都是要做大 事,赚大钱的。 先生们现在可没有赚大钱,做大 实,一个大学生可以在上面放放心心 地睡四年,一直睡到毕业,无须修 理。床本来都是规规矩矩地靠墙排列 着的,一边十张。可是这些大学生需 要自己的单独的环境,于是把它们重 事实上他很少跟人说话。其特异处有 以下几点:一是他所有的东西都挂 着,二是从不买纸,三是每天吃一块 肉。他在他的床上拉了几根铁丝,什 么都挂在这些铁丝上,领带、袜子、 针线包、、墨水瓶……他每天就睡在这 些丁丁当当的东西的下面。学生离不 开纸。怎么穷的学生,也得买一点 纸。联大的学生时兴用一种灰绿色布 事,而且越来越穷,找文嫂洗衣服、 做被子的越来越少了。大部分先生非 到万不得已,不拆被子,一年也不定 拆洗一回。有的先生虽然看起来衣冠 齐楚,西服皮鞋,但是皮鞋底下有 洞。有一位先生还为此制了一则谜 新调动了一下,有的两张床摆成一个 曲尺形,有的三张床摆成一个凹字 形,就成了一个一个小天地。按规 语: “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 他们的袜子没有后跟,穿的时候就把 定,每一间住四十人,实际都住不 满。有人占了一个铺位,或由别人替 他占了一个铺位而根本不来住;也有 不是铺主却长期睡在这张铺上的;有 根本不是联大学生,却在新校舍住了 好几年的。这些曲尺形或凹字形的单 袜尖往前拽拽,窝在脚心里,这样后 跟的破洞就露不出来了。他们的衬衫 制的夹子,里面夹着一叠白片艳纸, 用来记笔记,做习题。金先生从不花 这个钱。为什么要花钱买呢?纸有的 是!联大大门两侧墙上贴了许多壁 穿脏了,脱下来换一件。过两天新换 的又脏了,看看还是原先脱下的一件 干净些,于是又换回来。有时要去参  ̄'Party,没有一件洁白的衬衫,灵机 一元里,大都只有两三个人。个别的, 只有一个,一间宿舍住的学生,各系 的都有。有一些互相熟悉,白天一同 进出,晚上联床夜话:也有些老死不 报、学术演讲的通告、寻找失物、出 让衣鞋的启事,形形色色、琳琅满 目。这些启事、告白总不是顶天立地 满满写着字,总有一些空白的地方。 动:有了!把衬衫反过来穿!打一 条领带,把纽扣遮住,这样就看不出 反正了。就这样,还很优美地跳着 《蓝色的多瑙河》。有一些,就完全 不修边幅,衣衫褴褛,囚首垢面,跟 一相往来,连贵姓都不打听。二十五号 南头一张双层床上住着一个历史系学 生,一个中文系学生,一个上铺,一 个下铺.两个人合住了一年.彼此连 金先生每天晚上就带了一把剪刀,把 这些空白的地方剪下来。他还把这些 纸片,按大小纸质、颜色,分门别 类,裁剪整齐,留作不同用处。他大 个叫花子差不多了。他们的裤子破 了,就用一根麻绳把破处系紧。文嫂 面都没有见过:因为这二位的作息时 间完全不同。中文系学生是个夜猫 子,每晚在系图书馆夜读,天亮才回 来;而历史系学生却是个早起早睡的 概是相当笨的,因此,每晚都开夜 车。开夜车伤身,需要补一补。他按 期买了猪肉,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块, 借了文嫂的鼎罐(他借用了鼎罐,都 看到这些先生.常常跟女儿说: “可 怜!” 来找文嫂洗衣的少了,她还有 2012 ̄11,q- ̄-.总第262期.65 这个世界上最要紧的同时也最难的事是:不要被自己欺骗了。要睁开眼睛看清楚自己,不留情面,不假仁慈。 .赏苦文 是洗都不洗就还给人家了),在学校 茶水炉上炖熟了,密封在一个有盖的 瓷坛里。每夜用完了功,就打开坛 盖,用一只一头削尖了的筷子,瞅准 了,扎出一块,闭目而食之。然后, 躺在丁丁当当的什物之下,酣然睡 去。 士芳鉴,迳启者……”接着说了很多 仰慕的话,最后直截了当地提出: 去。有的先生要走了。行李收拾好 了,总还有一些带不了的破旧衣物, 一“倘蒙慧眼垂青,允订白首之约,不 胜荣幸之至。随函附赠金戒指一枚, 件鱼网似的毛衣,一个压扁了的脸 盆,几只配不成对的皮鞋一一那有洞 务祈笑纳为荷。”在“金戒指”三字 的旁边还加了一个括弧,括弧里注 的鞋底至少掌鞋还有用……这些先生 就把文嫂叫了来,随她自己去挑拣。 挑完了,文嫂必让先生看一看,然后 就替他们把曲尺形或凹字形的单元打 扫一 明:“重一钱五”。这封情书把金先 生累得够呛,到他套起钢笔,吃下一 块肉时,文嫂的鸡都已经即即足足地 这样过了三年。到了四年级,他 在聚兴诚银行里兼了职,当会计。其 时他已经学了簿记、普通会计、成本 会计、银行会计、统计……这些学问 当一个银行职员,已是足用的了。至 于经济思想史、经济地理……这些空 发出声音了。这封情书是当面递交 的。 因为洗衣服、拣破烂,文嫂还能 岔乎岔乎,心里不至太乱 不过她明 显地瘦了。 这位女同学很对得起金昌焕。她 把这封信公布在校长办公室外面的布 告栏里,把这枚金戒指也用一枚大头 金昌焕不声不响地走了。二十五 号的朱先生叫文嫂也来看看,这位 “怪现状”是不是也留下一些还值得 一空洞洞的课程,他觉得没有什么用 处.只要能混上学分就行,不必苦苦 攻读,可以缺课。他上午还在学校听 课,下午上班。晚上仍是开夜车,搜 罗纸片,u乞肉。自从当了会计,他添 针钉在布告栏的墨绿色的绒布上。于 是金昌焕一下子出了大名了。 拣的东西。 金昌焕倒不在乎。他当着很多 人,把信和戒指都取下来,收回了。 你们爱谈论,谈论去吧!爱当笑 话说,说去吧!于金昌焕何有哉!金 什么都没有。金先生把一根布丝 都带走了。他的凹形王国里空空如 了两样毛病。一是每天提了一把黑布 阳伞进出,无论冬夏,天天如此。二 也,只留下一个跟文嫂借用的鼎罐. .文嫂毫无所得,然而她也照样替金先 生打扫了一下。她的笤帚扫到床下, 是穿两件衬衫,打两条领带,穿好了 衬衫,打好领带;叉加一件衬衫,再 打一条领带。这是干什么呢?若说是 昌焕已经在重庆找好了事,过两天就 要离开西南联大,上任去了。 失声惊叫了起来:床底下有三堆鸡 毛,一堆笋壳色的,一堆黑的,一堆 芦花的! 文嫂丢了三只鸡,一只笋壳鸡, 一显示他有不止一件衬衫、一条领带 吧,里面的衬衫和领带别人又看不 见;再说这鼓鼓囊囊的,舒服吗?真 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同屋的 只黑母鸡,一只芦花鸡。这三只鸡 不是一次丢的,而是隔一个多星期丢 一文嫂把三堆鸡毛抱出来,一屁股 坐在地下,大哭起来。“啊呀天呐, 这是我口乃鸡呀!我口乃笋壳鸡呀! 我口乃黑母鸡,我口乃芦花鸡 呀!……” 只。不知怎么丢的。早上开鸡窝放 鸡时还在,晚上回窝时就少了。文嫂 到处找,也找不着。她又不能像王婆 骂鸡那样坐在门口骂——她知道这种 那位中文系夜游神送给他一个外号, 这外号很长: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 状”。 泼辣做法在一个大学里很不合适,只 是一个人叨叨: “我口乃(的)鸡 呢?我口乃鸡呢?……” 文嫂的女儿回来了。文嫂吓了一 “我寡妇失业几十年哪,你咋个 金先生很快就要毕业了。毕业以 要偷我口乃鸡呀!……”“我风里来 雨里去呀,我的命多苦,多艰难呀, 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 前,他想到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加入 国民党,这已经着手办了;一件是追 求一个女同学,这可难。他在学校里 进进出出,一向像马二先生逛西湖: 他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 跳:女儿戴得一头重孝。她明白出了 大事了。她的女婿从重庆回来,车过 贵州的十八盘,翻到山沟里了。女婿 “你先生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 呀,你咋个要偷我口乃鸡呀!……” “我口乃女婿死在贵州十八盘, 谁知天缘凑巧,金昌焕先生竞有 了一段风流韵事。一天,他正提着阳 伞到聚兴诚去上班,前面走着两个女 的同事带了信来。母女俩顾不上抱头 痛哭,女儿还得赶紧搭便车到十八盘 去收尸。 连尸都还没有收呀,你咋个要偷我口 乃鸡呀!……” 她哭得很伤心,很悲痛。 同学,她们交头接耳地谈着话。一个 告诉另一个:这人穿两件衬衫,打两 条领带,而且介绍他有一个很长的外 号: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听话 女儿走了,文嫂失魂落魄,有点 傻了。但是她还得活下去,还得过日 她好像要把一辈子所受的委曲、 不幸、孤单和无告全都哭了出来。 这金昌焕真是缺德,偷了文嫂的 鸡,还借了文嫂的鼎罐来炖了。至于 子,还得吃饭,还得每天把鸡放出 去,关鸡窝。还得洗衣服,做被子。 有很多先生都毕业了,要离开昆明, 临走总得干净干净,来找文嫂洗衣 服,拆被子的多了。 的那个不禁回头看了金昌焕一眼,嫣 然一笑。金昌焕误会了:谁知一段姻 他怎么偷的鸡,怎么宰了,怎样退的 鸡毛,谁都无从想象。 缘却落在这里。当晚,他给这女同学 写了一封情书。开头写道: “x X女 林子大了,什么乌都有。国 这几天文嫂常上先生们的宿舍里 66.总第262期.2012 ̄11月号 青春如酒,成长正酣。所有美好的,都将被分享。所有错误的.都将被原谅。丽所有不够成熟的.都可以.慢慢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