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夜行人是在巴金的散文《灯》里,在夜梦醒来的巴金眼前,那个人匆匆一晃就过去了,他的身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也一点一点体会到夜行人的心境,虽然我不喜欢也不常走夜路。
我不喜欢行夜路是因为夜的黑给行人太多的不确定。 我记得第一次有印象的走夜路是在我10几岁的时候。那时家里有一块水田在后面的山脚,那里本来不是水田,可父母把原本的山地改成了水田,水必须从后面的水库里引过来,那时要水的人很多,我们只好等到晚上12点以后去赶水。一般是妈妈和村里人说好,到了时候她去守水,免得别人偷偷把水分走,也许那天很累了,她要我和邻居同我一般大小的伙伴一起去看水。从水田到水库大约1公里路,路上有3个山湾,其中两个湾里葬有很多死人,最里边的湾很空旷。
农村人睡得早,大概10点就都睡了。我和伙伴两人每人背着一把锄头,打着手电往水库那边去看水,12点以后的山湾很静,静得可以听到各种各样虫子发出的梦语。我和伙伴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手电乱晃,说实话,我的心一直紧崩,甚至有点发麻的感觉。我们一边尽量不说那些死人活人的鬼话,一边仔细看着路面,免得踩到晚上出来乘凉的蛇。 那天很顺利,去到水库边看见水汩汩的往我们水田的方向流,就一路回走检查每个水口。大概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回来了,回到家里的时候我还后怕的要命。在我们行走的那条路上,我曾经看过好几个死人从那边被抬上山,我听到过不少关于鬼魂在那条路上出没的故事,所幸那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第二次走夜路是我读初中。某晚,村里有人家嫁女,我舅舅在那里喝酒喝得乱醉。我那时不管村里那些事情,早早就睡了,舅舅到我床边时惊醒了我,他在那里醉得大声的呕吐,我醒来时他幸苦得大声喊我,旁边妈妈起来,点了灯来才发现,舅舅在那里吐的不是吃的饭菜,全是血,一大滩流淌在床边。我看得两腿发抖。妈妈把我和哥哥叫起来,要我和他一起去到外面喊乡下医生来,那时已经是夜里4点左右。我和哥哥满山满野的去照医生,那次医生没找到,要找的人没在。在找医生的路上,我和哥哥就没在路上走,哪里走最近就往哪里跑,田间地头,踩了人家不少麦苗。那次走夜路的时候感觉到,有些事逼得人没办法去考虑是白天还是晚上。
第三次走夜路是在我93年寒假。我从县城回家,可那时手上刚好用到一分钱不剩。不想向任何人借钱坐车,就决定约好几个人走回家。从县城到我家有90多公里路,坐车80分钟。我们走的是近路,翻越县城后面的山,下山了再往北去。一共4个人。从中午12点出发,到山顶的时候大概下午4点。我们走的那条路是公路修好前的古道,据说当年贺龙在山顶路口的崖门关抵抗日本侵略军,我选择走那条路,既想看看当年爷爷们从县城挑盐贩卖的古道是什么路,又慕当年的崖门关之名。
从崖门关横过山岭大约2个小时,所以我和同学翻过山下到山那边的村子里的时候天已经昏黑了,再走了大约4个小时,我一个人到了镇里,其他人基本上都分路到家了。到镇里已经10点,那里的店铺很多都关门了,我想买个电筒,没买到,那天是阴雨天,我在镇里转了几圈,想找个熟人,还真找到了,那人说他认识我可我不认识他,那天刚好他和我同路回去。这样,我有他做伴,又走了一个半小时左右才到了我们的村里。在半路上的时候他的手电用完,我和他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泥泞路面,摸索到了村子路口的桥边。在桥边我和他分手,在那里我找了一户人家的扫把,让他拿身上的报纸缠上,用打火机点燃了往村里走,那个人说他必须往前走,他说他还远着,把火把让给我。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我回到了村里,先敲了哥哥家的门,他们都睡觉了。我只好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最后那段路的时候,火把熄灭,四周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凭着印象,一步一步摸到了自己家门口。
那时已经晚上12点。当我把爸妈从睡梦中喊起来的时候,他们大为吃惊,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在那样的雨天,晚上12点到家。
后来我才知道,在村子路口的桥边,曾经有人跌落桥下被水淹死。
那次夜路给我的印象我一生难忘。为了自己的路,我不能不走那一趟,我从那次的经历中明白,很多时候,走夜路是迫不得已,有谁愿意在深夜里还到处奔走呢?就是在那样的情形里,各人追逐着自己的人生轨迹。
我不能不承认,夜的黑往往掩盖着很多让人不可琢磨的东西,那些东西因为我们不知道而显得神秘和可怖。我曾经听后来大学同学谈论夜路碰鬼的故事,说老实话,我到现在也没能完全确定,那次陪我走完最后那段路的人是什么人。但他给了我帮助,在我必须走的那段路上,他陪伴了我,让我不至于在那么长的漆黑的夜里寂寞的行走,我想他决不是鬼魂,就算是,我也要感谢他。
见过不少夜行人,听过不少夜行人的故事,我觉得夜里行走并不可怕,夜里行走的目的很重要,没有支持自己夜里行走的足够理由,没人会去选择在夜里行走。在所有夜行人的心中,都有一股力量鼓动着前行的脚步。
但我知道,很多人在夜里不会迷路,却会在大白天不知道怎么走。
常常有这样的体会,在大白天,当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的时候,即使一条一条的大路摆在眼前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然后明明白白的迷路。我想起但丁写作的《神曲》。那部作品的开篇就是作者迷失在森林的边缘,当他前行无助的时候,他童年时候心慕的恋人贝娅德出来了,她引导着作者一路前行,直到上帝的面前。 我见到过无数白天迷路的人。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不是在整部作品里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最后被空空道人与渺渺和尚一左一右给带走了吗?也许他本来就没有自己的方向,也许他的方向因为别人的强迫而改变,我相信他在找不到自己的道路的时候是痛苦的。
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和很多被流放到西北利亚的人一样,遭受非人待遇,他们的方向在哪里呢?整个斯大林时代,千千万万被那个政权不公正对待的人,他们的方向又在哪里呢?人,是需要一个坐标的,在这个坐标里,自己应该找到相应的位置,当他们寻找到自己的合适位置时,人生的目标和力量就一起出现了,可我们知道,这个寻找的过程并不平坦,它不能脱离周围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人的价值首先是在这个环境里得以体现,但是如果在与环境融合的过程中,理想总是被现实所否定,那么对于一个一帆风顺的人生旅途而言,自己何尝不是一个在黑夜里行走的夜行人?
我常常感叹,夜行人也有自己的苦衷。对于中国人而言,文革时代,就像是一段历史宿命带给整个民族的黑夜。在这样的黑夜里,曾经有那么多的人艰难行走。我看到,有很多人在文革中,为了保全自己,不惜攻击别人,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哪怕是身傍大树,自保也是有限的,有些人一边在攻击别人的时候,自己的家人就被其他人攻击。郭沫若先生一生风光无限,在文革中间也算过得去,但自己的两个儿子却被别人整死了。为人父母的悲哀莫过于此——身为父亲却不能提供对子女生命的保护。对于他们来说,在人生旅途上遭逢这样的时运,他们何尝没有夜行的感觉? 我一直看好郭先生一生的容光,但是我最后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对于个人命运而言,任何风光和荣耀都是多余的。
但我觉得还有更加孤独和寂寞的夜行人。那就是毛泽东。在1971年9月13日林彪架机外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汉沙漠里的时候,我想,他的寂寞是最深的。虽然听到林彪出逃的时候,他的那句话很轻松:“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但是我却深切的感到,毛泽东说那些话的时候,内心该是多么的伤感与寂寞。林彪是他一向看好的接班人,到最后却对自己叛变了,如果没有林彪事件,也许毛泽东,还有周恩来,都可以多活几年。那样的事件
对他们的健康造成了巨大的损害。毛泽东亲手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却出现这样的事情,可以想象,极具理想主义色彩的毛泽东在理想幻灭后的寂寞与无助。他才是最大的夜行人。 我不喜欢走夜路,因为夜路给人太多的不安;我也不希望别人去走夜路,因为夜路从来就没有浪漫可言。如果有人不得不在夜里行走,请让我为他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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