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洛丽塔 塞壬
母亲说她要生弟弟了,这个暑假就让我去姨妈家过。她要生个弟弟的事,事先并没有跟我商量,要知道,我已经十一岁了。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是在说,我在家会妨碍你生弟弟吗?她看懂了,用手指爬梳着我的头发,我犟了一下。母亲似乎因为生了弟弟后可能会怠慢我一些,她提前表现得有些愧疚,这并没有让我高兴。我有一双跟她一样的大眼睛,只要一难过,眼睛里就含着雾,我听见她虚弱地叹了口气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父亲用自行车把我载到姨妈家。我在家里过暑假会三天两头地受伤,我不穿褂子和鞋,光着上身打着赤脚到处野,芭茅的长叶子一定会割破我几次手指,下水摘莲子,腿肚和膝盖被荷叶梗上的刺划得伤痕累累,爬树,肚子会被树皮刮红,至于小脚板,母亲经常给我挑扎进去的刺啊玻璃锋啊之类的东西。姨妈住在市里,她那个地方的小姑娘都不兴打赤膊的,她们全都穿塑料凉鞋,这真让我难受,好像四肢被捆绑住了一样,这感觉就好像是,大脑里一根主轴突然被控制住了。在以后的很多年的时光里,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既可怕又熟悉,我时常觉得我的生活捏在别人手里。那天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屁股后面,一个人伤心着,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到了姨妈家,这个大个子男人把我揽在怀里,箍紧,用了三下力,我眼睛里的雾还未散去,没有掉眼泪,他也是知道我很委曲的。我不抗拒,但我要准确地把这难受传递给他们。
姨妈是读了书的,嫁了个城市人。她是中学的声乐老师,盘着头发,穿高领带弹力的T恤衫,脖颈到胸有一个美妙的弧度。我老是觉得,从她喉管里发出的歌声,是经过这个弧度弹出来的,我还觉得姨妈全身都充满弹性,柔软而多汁。我的表姐莹莹只大我一岁多一点,也就是还不到十三岁吧,这个暑假她完成了小考,就要成为中学生了。小的时候,姨夫报算术题考我们口算,我总是比她快。背书她也不行。她比我蠢,大人们都有共识,她是温和的,像大部分不聪明的女孩子一样,长着一个敦厚的下巴,嘴唇老是微微张开着,仿佛期待着什么,却显出一股迟钝来。她只好总让着我,而我是不叫她姐姐的。我的姨夫在武汉工作,印象中,他很久很久才回来一趟。
我住进了楼房,没有湖,没有田野,没有成片成片的树林,天空也被切断了,我关进方格型的笼子里,还穿着泡泡袖的连衣裙。姨妈很喜欢我,管我叫儿,她至今还跟人家说我的一个笑话,她说啊,是哪一年,她带着我和莹莹去动物园,末了,我赖着不肯走,我要求带走一只小猴子。我在那里哭啊,嚷着要猴子。最后,姨妈说送给我一只兔子,我才答应回家。我还没来,她就安排我和莹莹参加暑期的书法培训班,还把我的作息时间作了明确地规定,我的生活就被弄成一截一截的了,而且空间不停地置换,去这里去那里,楼房,竖的,节节向上的空间,一格一格的,属于我们的,只有一格。精确,残酷,窒息,它限制着释放和舒展。这跟乡村的生活完全不同,广袤的大地,无限铺展,湖和田野、村庄、树林没有明显的界定,甚至跟天空都是相连贯的,我可以舒展开胳膊腿,不去计较时间和空间,盛夏,乡村弥漫着浓郁的植株草叶的气息,它们旺盛的吐呐,绿得快要破了,傍晚时,太阳熄落,殷紫的洗澡花成片成片地开放,像个小喇叭吹出甜腻的腐香,要是拿罐子封存起来,大概可以拿去酿酒吧,要醉倒人的。城市,控制我的是天性的某一部分。只是那个时候,我无法总结。
我的表姐莹莹比我高出半个头,我们俩睡一个房间。一见面,小姐俩就粘在一起了,她
乐于给我梳头,送给我好看的塑料发卡。我明显感觉到,她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是潜在的,复杂的,我无法说清,只是感觉她有了灵性,被唤醒般的灵性,有神彩了。她依然温和,不跟我争什么,但是,骨子里她是拧的,未必温顺。感觉像是,一个曾经透明的容器混加进去了不可知的物,它现在混浊,不再透明,也难以捉摸。而这不可知的东西,像有体积的实物,我真切感受到它存在,它实有。姐姐说,祝贺你今年又考得好。同时她居然轻蔑地说了这样一句,考得好也未必有用。我很惊讶,追问为什么,她就不再说了,只是笑,那笑,很有内容。她忽然有了明艳的脸,肉感的身体,微微鼓起的胸,濡湿的唇,她的汗液,散发着令我陌生的气息,一种掺了特殊物质的气息,它让紧贴发肤的爽身粉变酸,发酵,然后再变甜,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从她腋下,颈窝处散发出来。这气味跟姨妈的完全不同,姨妈身上散发着浓烈的复杂气息,她充满弹性的身体像一个浆果,快要坏掉了。她的毛孔里不断往外散发气息,熏人,带着强烈的生殖信息。那微微的腐香,腥,很好闻,它们藏在她的乳沟里,和下身的某个部位。她总是说她阴火太重,一杯接一杯地喝菊花茶。所有这些气息,是天然的,这就像我在乡村感受到大地蒸腾出的浓郁的气息一样。可是我没有气味,没有识别系统。我没有立场,没有态度,甚至没有性别,可男可女,我的身体,依然是女童那样的扁平和瘦小。我明显感觉到姐姐跟我不同了,这个不同,不在于她长得湿漉漉的,似乎还发着光,有着女人的性别气息。而在于,她的眼睛有了更多的内容,那是一对安静地、清晰地、不贪婪的看世界的大眼睛,并且,它还发出这样的信息,它处于正确的位置、唯一的位置的感觉。至于清晰,那仿佛是了解某种真相后的清晰,不奇不怪的。但是,我肯定她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可我还没够着。
书法课非常枯燥,光是一个横,就要写上一天。上午,莹莹带着我坐公交去文化宫上课,中午,我们冒着酷暑回来吃午饭。有时课是下午的,逢到下午的课,一般下课较早,莹莹就拉着我去玩,我们不急于回家。这偷来的兴奋,我们从心里长出翅膀来。我们穿过钢厂的围墙,沿着铁轨一直走到居民区后面的大山脚下,我一路飞跑着,她喘着气跟在我后面,这路都是青石板铺的,光亮亮的,塑料凉鞋踩在上面,啪啪啪地脆响,我用力去踏响它,再用力踏。一回到野外,我就有力气了。莹莹喊着我,我看见太阳慢慢往下坠,晚霞在远处把山峰烧着了,她跟上来,风就吹到我们身上,我们的脸都飞了金。这时,我们同时发现了一个人,他站在半山岔路口的平地上,支了个架子,好像是在那里画画。姐姐拉着我走近了那个人。
这个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光景,浓眉,目光精亮,有准确的捕捉能力,他的五官都很大,陡峭的额头,脸颊线很硬,往下,伸出了一个强有力的下巴。我注意到,他粗壮的胳膊一用力就突显蚯蚓般的静脉管,他穿着短袖白T恤和及膝的工装大短裤,我和姐姐凑过去想看看他画了什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看见他脸上布满青色的胡桩。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尽管我是个孩子,但还是感受到了。
是一块白色的画布,他似乎画了下面的居民房和钢厂远处的烟囱,但是用色很可怕,天空是血红色的,近处的树都变形了,蓝黑的枝条伸出来,最后细到虚无,成片的居民房似乎在蓝黑的阴影下,黑烟囱孤独地立着,像醒着的眼睛,在树和居民房的留白处,像远处的时光,透出橙红的亮色来。我不喜欢这画的用色,直接的感觉是害怕,觉得有魔性,有蠢蠢欲动的东西藏在里面。同时这个人,也让我有了畏惧感。我姐姐莹莹问道,你是画家吗?那个人看着我们笑着说,算是吧。我突然脱口而出说,你这画让我感到很害怕。
那个人将目光聚定落到我身上,显然他对我的话有了兴趣,他问,你为什么感到害怕?我说,是这颜色,这颜色让我害怕。他好像很满意我的回答。他说,这画画了很久,他经常
在傍晚来这里看,一看就是几小时。姐姐说,一动不动地看吗?他说,是啊,为了保存记忆,或者修复记忆,我怕以后来看就记不起现在的样子。他说这样的话,我和姐姐都不太懂了,但是他的眼睛似乎对姐姐很有兴趣,在问了一些基本的问题后,我们了解到,他是钢厂的画家,他从包里拿出一些素描像来,我们看到,有一些人物,还有一些露着乳房的女人像。画家看着我姐姐说,他很想为她画一张像。他说,我姐姐莹莹有一种骨朵般、正在鼓胀着的美,为了让我们听明白他想表达的美,他做着花朵一样的手势,他甚至为某个词在用力,他说,没有冲破,是开放前的饱满,很有活力。我呆呆看着姐姐,她有点难以相信似的,从小,她很少得到赞美吧,姐姐把兴奋全写在脸上,她的脸在发着光。我心里一阵悸痛,一下子掠过全身,犹如电击了一般,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是那样孤单,我觉得我快站不稳了。这将成为我的第一个秘密。我跟姐姐说,太晚了,我们回家吧。我姐姐莹莹说了句让我极为意外的话,她说,家是不能乱回的,要恰到好处地回,但她看看天色,说,好吧,我们回去。同时,她答应,明天过来让画家画她。
晚上,我和姐姐都难以睡着,因为白天发生的那件事。我们都坐起来,开着床头的暗灯,在这样的灯光下,披着头发的莹莹很美,她的脸光洁得像传说中神奇的蛋,嘴唇濡湿,发着光,目光温柔。那个时候,我并不清楚什么样的女人才美,这个美有什么标准。眼前的莹莹,我并不清楚她是否符合美的标准,但在心里,我就觉得她美了。她突然跟我说,红,你知道女人为什么会生孩子吗?我疑惑地说,女人长大了不就会生了吗?她摇摇头,用手指点着我的脸蛋说,女人要跟男人做那个丑事才能生孩子。然后,她对着我的耳朵,用我们湖北黄石方言,把那个丑事说了出来。就是我们平常骂人的那句话,我一听就明白了。原来女人要生孩子必须跟男人做那件事,我没有怀疑,在瞬间就意识到它的正确性。真让人绝望,那件事,太丑陋了,在乡村,我无数次看到猪、狗们的交合,作为孩子,我们经常恶作剧地将正在交合的狗强行拉开。它让我看到两个最丑陋的器官真切地插入,可以肯定的,这是自然的行为。换作人,我难以想像,真让人绝望。我感到大脑中,有一个隐秘的帘子被拉开了,关于人的一个最大的秘密,我现在知道了,对于一个才十一岁的女孩来说,那一瞬间真让我幻灭。这秘密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它公开地藏着,他们全都心照不宣。啊,有没有人跟我一样在心里那样绝望呢?那样悲伤地绝望并害怕长大?我不想让姐姐看到我有什么异样的看法,怕她耻笑我。我只能顺理成章地接受我被告知的一切。我明白了,有些东西,只能是一个人承担的。随着慢慢长大,要一个人承担的东西会越来越多。我一下子明白了,莹莹姐姐为什么跟我不同。原来她是帘子外的人,是开了眼的,知晓了人事。而我在混沌中。姐姐继续跟我说,男人最喜欢这个事了,女人可以通过这个事,得到各种好处。然后,我听见她得意地说,女人是有优势的。这话我现在听来,就很好理解了,我问姐姐,你打算用这个得到各种好处吗?姐姐一听就恼了,用拳头打了我一下,你坏死了。她看着我,定定地看着我的脸说,我们红长大了会是一个小美人的。她邪邪地笑着,让男人喜欢的小美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并被这梦吓着惊醒了,莹莹问我做了什么梦,我没有告诉她。我梦见在一个魔幻的山脚,血红色的天,蓝黑的树林,吹很大的风,那个画家说要画我,我看见他的眼睛变绿了,我感到害怕,很害怕,我就拼命逃跑,我一路喊着姐姐,姐姐啊,我一直隐藏着看不起她的心态,没有叫过她姐姐。我是那样害怕一个人独自面对危险,那样渴望跟一个人贴近,绑在一起,可是,我够不着她,只能一个人逃命。
又是下午课后,莹莹说要去山里。那个画家说要画她。但是我不想去,我没有告诉她原因。我要回家。莹莹不让我回家,她拿出三毛钱零钱交给我说,前面巷子有个连环画的小摊子,我可以去看几本书再回家。我拿了钱恹恹地走了。她调过头来继续叮嘱我说,不要太早
回家,被妈妈关在屋里做作业会闷死的。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用手搅着口袋里的零钱,我拿起一个五分的硬币,扔向口袋,它撞响了另外几个,发出清脆的声音,那样孤单。我没地方可去,最后,我决定回家。
开了门,我忽然听到姨妈房间有响动,心里很疑惑。姨妈好像在哭。我绕到洗手间,那儿的窗户是对着她的房间的。我一辈子也不愿意回忆起那个景象。我看到一个巨大的白苹果在耸动,这个白苹果正对着我,对着我的还有一双男人的脚,仿佛是它在抖动上面的白苹果。它们没法看见我。我听见姨妈随着耸动在嘤嘤地哭着,我知道这是件什么事,也知道我必须离开。我轻轻地锁上门,锁键“嗒”地一声套进栓洞里,绝望的感觉再次涌上来,她们都有自己热心的事要做,我的姐姐去会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我准确地判断出这个老男人所怀有的不轨企图;而我的姨妈根本听不见我回家弄出的声响,她听不见。只有我一个人没人搭理。我走进弄堂,那儿的风很大,我的连衣裙后角被风扬起,我找到了那个连环画的小摊。
莹莹姐姐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她准确地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所经历的这些秘密,她都先于我知道。然而,这感觉我们是无法替代的。她跟我一样,也是一个人独自承担着她自己的秘密和孤独。她也有我所不知道的害怕和畏惧,但是,我们谁都没法替代谁的。我们要这样慢慢长大。吞咽着秘密,并要学着做好一个毫不知情的人。那天晚上,姨妈炖的是排骨海带汤,她说让我多喝点,说是去火。我是唯一没有火的人,但我埋头喝得最多。在床上,莹莹跟我说他们见面的情况,因为了解了女人优势的论调后,我不再忌妒她,。相反,我对她的热情很反感,既然她都知道了男女之间的那点秘密,那她就应该对这样的会面持谨慎态度。我再次涌起对她的蔑视,她仅仅只想获得心理的虚荣满足。莹莹太可怜了。我在这样想的一秒钟后,我就后悔了,我看着她的脸,她是那样寂寞。比我更甚。她跟她的母亲隔阂着,我感受到了,她偷走她母亲的口红,并扔掉了它。她们相互欺骗。面上好得很。她的父亲,我一直模糊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相处得少。我问,你喜欢那个画家了吧,她告诉我,她不会那么快喜欢这个画家的,那样很快就会玩完了,她知道主动权捏在自己手里,她在享受她的优势。我的姐姐,她面对的人生,比我复杂得多。但她藏着她的脆弱。
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个叔叔,莹莹木木地喊了声于叔叔。我抬头看着这个男人,他长着斯文的长条脸,衣着干净,样子不招人讨厌。姨妈很不高兴,她说你于叔叔又给你买了很多东西,还不快谢谢。我姐姐就说了声谢谢。饭桌上,那个男人对姐姐表现出令人陌生的热情,很别扭,莹莹看上去并不喜欢他。我知道,她用这个态度挑衅她的母亲。饭后,莹莹说带我去文化宫看演出。我愉快地答应了,坐在公交车上,我的脑子里马上出现了那个耸动的白苹果,我使劲地想挥走它,可是它总在我眼前耸动。我不知道,我的莹莹姐姐在想什么,我进入不了她,她的孤独。那个暑假可真长啊,我开始嚷着要回家,我将带着一身的秘密回家。可是我的姐姐苦苦挽留我,我是她唯一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需要这样的人。
我的父母认为我变了,我装作天真地笑着问,哪里变了,他们说不出什么。当然,这个变,并不包括我不再光着上身打赤脚,我相当文雅地穿起连衣裙,我不再在外面到处野,我开始认真地看各类书籍,练书法。我的变,应该是指我的眼睛有了更多的内容。我的这个内容,应该比我姐姐的更加深厚。我要做到无视我的性别优势,这是我跟她的区别。当我长成了一个有美妙体型的少女,我更加珍藏着我所知晓的秘密。有时母亲打扮停当要外出,让我看着弟弟。我会立刻警觉起来,我会珠连炮般地发问,你要去哪儿,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我要替我的父亲,不,是替我自己监督这个女人。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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