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1955年生,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兼职教授,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高级研究员。学术专长:中国古代美学、中国艺术观念、擅长从哲学角度来研究中国艺术问题。
朱良志先生1982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并留校任教,1993年破格晋升为教授,曾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2000年后,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2000年至2007年任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主任,现任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 曲径通幽
唐代诗人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诗说:“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这是一首禅味浓重的诗。晨曦下的山林一片静寂,高高的林木笼罩着群山,沿着蜿蜒曲折的山中小径,慢慢拾步向前,山路盘旋,林木葱郁,晨露滴滴,翠禽声声,沐浴这一片晨光,悠然地前行,偶然见到那古寺隐映在花木之中。此境界深而曲,它象征着茫茫尘世和理想中清净世界的判隔。
北宋欧阳修有《蝶恋花》词道:“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上一首诗,诗人的心灵脉络是由外到内,往深山中寻觅;这首词则相反,是由内到外:描述一个被重重束缚中的心灵突围的感受。词以一个深锁闺中的女子春怨为题,但抒发的感情颇类似于王安石“始知锁向金笼里,不及林间自在啼”的诗意。庭院深深,不知到底有多深?高大的杨柳就像堆起一团烟雾,举目一望帘幕重重,真是不计其数。他乘着华美的马车在歌楼妓馆前停驻,登上高楼也看不见他寻欢作乐的章台路。在这雨横风狂的三月暮,闺门只能将黄昏的风雨隔开,却没有
办法留春住。我泪眼问花花不语,零乱的落花径自飞过秋千去。这首词可说是宋词中的极品。开始的三句的潜台词是“望君”,却不着一字,只用三个“深”字,极言庭院之大;杨柳堆烟,高而阻挡视线,再有无重数的帘幕,怨妇被深深地锁着,望君不能,苦不自禁。整篇都是妙笔,简直到了不能赞一词的地步。后来他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成了很多诗人仿效的对象,如李清照等都曾以“庭院深深深几许”为咏叹的对象写过不少词。今人陈从周认为,“庭院深深深几许”是造园的要则。
上引两首诗词,一个是由外到内的“曲径通幽”,一个是由内到外的庭院深深,曲即是深,深就是曲。这曲而深的境界,在中国艺术中有很高的地位,它是我们这个重内蕴的东方民族的重要审美观念。我们常常说中华民族的特性中有这样的特征,说话委婉,重视内蕴,强调含忍,看重言外的意味,象外之象、味外之味才是人们追求的目标,说白了,说明了,就不美,美如雾里看花,美在味外之味,美的体验应是一种悠长的回味,美的表现应该是一种表面上并不声张的创造。我这一讲就说说这个问题。其核心意思在阐释含蓄的内在意蕴。
在这一审美观念中,我们感到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巨大差异,传统的观念偏向于一个“藏”字,而现代观念偏向于一个“露”字。中国现代的审美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外露的、张扬的、包装的。包装,被有些人的行为定义为,将本来没有的内容包装成有;广告被有些人的做法曲解成将芝麻说成西瓜的游戏。更有那张扬堂皇的建筑款式,喊透半个天的爱,透明到回到亚当夏娃时代的服饰,等等。使我感到,现在说这样一个问题是多么不合时宜,我似乎在说一个古老的梦幻,那个曾经存在过的审美事实。
一 曲径通幽
《二十四诗品》有“委曲”一品。这品说道:“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① 何谓委曲?其实,委就是曲。
与直露无遗相对,此品说委婉、曲折、深邃、幽远的妙处。前十
句多是比喻,委曲如莽莽太行山中的盘山曲道,如朦胧雾霭中滑出的细泉,如无意中传来的幽幽花香,又如那缠绵悱恻、绕梁三日的歌曲;委曲还如那水的旋涡,又像那高空中盘旋的大鹏。要得委曲之妙,必须心存委曲。最后两句就说这一问题。“道不自器,与之圆方。”万物都有其不同的形貌,大千世界变化不已,人的艺术创造也应该与万物婉转徘徊,曲尽其妙。以“曲的心灵”领略大自然的委曲之妙,中国艺术中常常出现的春虹饮涧、轻烟戏林、藤蔓盘旋、虬枝蜿蜒,等等,那都是艺术家曲意婉转的性灵创造。
在美学中,曲标示一种美感、一种美学情趣。美学家荷迦斯说,曲线往往产生优美。从造型心理学角度看,横线能使人产生稳实感,竖线有力量感,而曲线则最富优美感、运动感。在中国美学的观念中,曲线富有和西方不同的意思。曲线代表一种自然本有的节奏,它是非人工的、非几何性的。曲线代表宛自天开的精神。从审美上说,柳暗花明,山重水复疑无路,豁然开朗,带来一种审美的惊奇感。曲线是柔和、温雅的,反映了中国美学重视和谐的精神。曲线在唐代以后为许多文人所重视,这是文人意识崛起以后在审美领域的反映。曲线所关心的是那悠远的纵深、那层层推进的妙处,那深藏于有形之象背后的有意味的世界。
当然,隐不等于晦,必须要处理好隐和露之间的关系,如果一味讳莫如深,欣赏者一头雾水,如坠五里云中,那不是很好的隐。我们说,隐而不露,藏而不显。其实,隐是为了更好的露,勾起人更幽深更玄远的用思;藏是为了更好的显,显出那更丰富、更感人的世界。雾太大了,就影响了交通,影响了人的观瞻;梦太深了,就会以幻象世界掩盖了真相的世界。刘勰说:“深文隐蔚,余味曲包”,关键要有味,要启迪人想象的空间。
苏轼《前赤壁赋》说:“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所谓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不在于这种乐曲给人强烈的震撼,而在于艺术品在人们的
心中引起悠长的回味。“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我似乎听到了音乐家柳永的绵长咏叹。
婉曲是中国诗中的高妙境界。卢照邻《曲池荷》:“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香味袅袅,荷影绰绰,曲岸风荷响,其韵传出遥远。影的舞动、味的轻扬和婉曲的小径、澹荡的清池,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如果说高树下的小荷、直路旁的大水塘,这就不能算是和谐的组合。它的境界是流动的、清幽的、绵长的、内蕴的。
张炎有词云:“烟霞万壑,记曲径幽寻,霁痕初晓。绿窗窈窕。看随花甃石,京泉通沼。几日不来,一片苍云未扫。自长啸。怅乔木荒凉,都是残照。 碧天秋浩渺。听虚籁泠泠,飞下孤峭。山空翠老。步仙风、怕有采芝人到。野色闲门,芳草不除更好。境深悄。比斜川、又清多少。”如寒潭雁迹、孤鸿轻影、飘飘落落的败叶、若隐若现的霁烟,花草随意绿,曲径自绵长,此境真是“深悄”。
深悄者,自妙也。深在婉曲,悄在静谧。园林之妙更在深悄。曲是中国园林的至上原则之一。曲曲的小径、斗折萦回的回廊、起伏腾挪的云墙、婉转绵延的溪流、虬曲盘旋的古树,等等,都体现了这一原则,所谓“景露则境界小,景隐则境界大”。陈从周说:“园林造景,有有意得之者。亦有无意得之者,尤以私家小园,地甚局促,往往于无可奈何之处,而以无可奈何之笔化险为夷。终挽全局。苏州留园之华步小筑一角,用砖砌地穴门洞,分隔成狭长小径,得庭院深深深几许之趣。”(《说园》三)曲的艺术趣味,显然受到内倾型的中国文化思想的体现。造园家这方面的努力,大概可以概括为三个字:隔、抑、曲。
虽然所有园林创造都会追求旷远的空间感,但在具体的造园中有时却故意封闭空间、隔开景区,使各个景区自成一个生命单元、一个生命整体,由此再与其他园林景区襟带环映。这样既见出园景的参差错落,富有变化,又可使人有迤逦不尽之感,景外有景,象外有象,壶中天地于是变宽了,一勺水也见出了深处,一拳石也葆有了曲处。这就是隔。那种开门见山的方法显然是不适合中国园林的意境创造的。
而抑景真正可以说是在玩欲露还藏的游戏。中国很多园林进门处都不畅通,往往总是横出障碍,或有巨石障眼,如扬州个园一进园门,有一块巨石堵住。颐和园东宫门的入口处,有一大殿仁寿殿挡住人的视线,这都是抑景。然而抑是为了放,设置障碍的目的在于开。其命意正在柳暗花明处、曲径通幽处、别有洞天处。一抑,使景物暂时出现空白,犹如发箭时回拉;一放,则如手松箭发,在一片空白中映出最盎然的生机。抑玩的是心理牌。它使游览者心意收敛,犹如给游兴正酣的游客一剂清凉剂,抑后之放,却在此刚刚回抑的心灵中掀起狂澜,达到理学家所说的大快活境界。
而曲更具韵味。钱泳《履园丛话》说:“造园如作文,必使曲折有法。”曲折历来被视为园林的命脉。园林重曲线,看重的就是这种优美中的运动、运动中的优美,曲线的构造自然就具有生命力。其实隔、抑都是曲。曲是园林的灵魂。
古代造园家在曲中追求生机,在一定程度上说,造园可以说是造曲的艺术,山曲水曲堤曲廊曲,曲景处处,造园家曲为之,是要于曲水中见出沧海之浩茫,于曲廊中见出梯云之绵延,于曲栏处使一身黑白之姿显出袅娜之态,于拳石中曲出一贯通天地的气势来。清刘凤浩《个园记》:“曲廊邃宇,周以虚栏,敞以层楼,叠石为小山,通泉为平地,绿萝袅烟而依回,嘉树翳晴而蓊匌,闿爽伸靓,各极其致。”① 这里的曲廊邃宇,虚栏回环,层楼盘桓,绿萝袅烟之依回,嘉树翳晴之参差,均注意一个曲字,个园似乎是被这曲法曲成的。古人造园在无一笔不曲,无一笔不藏,径越伸越曲,廊越回越深,曲中增加了含蓄,曲中也包含了层深,游者步步移,景色步步改。明刘侗《帝京景物略》记北京城东有曲水园:“府第东入,石墙一遭,径迢迢皆行,竹尽而西,迢迢皆水,曲廊与水而曲,东则亭,西则台,水其中央,滨水又廊,廊一再曲。”就是曲。园林中有所谓漏云透月轩、掩山楼、宜雨亭、住秋阁,都在曲,含蓄蕴藉,一个唤起你更多想象的引子。
明祁彪佳《寓山注·宛转环》论曲最解人颐:“昔季女有宛转环,丹崖白水,宛然在焉,握之而寝,则梦游其间。即有名山大川之胜,
珍木、奇禽、琼楼、瑶室,心有所思,随年辄见,一名曰:华胥环。异哉!人安得斯环而握之哉!请以予园之北廊仿佛焉。归云一窦,短扉侧入,亦犹卢生才跳入枕中时也。自此步步在樱桃林,漱香含影,不觉亭台豁目,共诧黑甜乡,乃有庄严法海矣。入吾山者,夹云披藓,恒苦足不能供目,兹才举一步,趾已及远阁之巅,上壶公之缩地也。堤边桥畔,谓足尽东南岩岫之美,及此层层旷朗,面目转换,意义是蓬莱幻出,是又愚公之移山也。虽谓斯环日在吾握可也。夫梦诚幻矣。然何者是真,吾山之寓,寓于觉,亦寓于梦,能解梦觉皆寓,安知梦非觉,觉非梦也。环,可也,不必环,可也。”他这里说了个梦和觉的故事,彪佳之园以寓为名,谓借园以为寄托,梦也觉,觉也梦,皆是其心灵之幻象,彪佳以梦环为喻,华胥环即梦环,园非环,然无往而非环中之妙,无往不见宛转回荡之势,园中物态于环中自现。这个环就是那隐于园林背后的生机流动之精神。
梦环之神在今存之江南园林中多见,如扬州的小盘谷,此园以小中见大著称,小中何以见大,即是成功地利用曲折幽深的造园方法,进门有厅横前,此乃是抑景,绕厅而后,忽见一汪池水,澄波荡漾,俨然平旷,随后步回廊,过曲桥沿轰墙,随行更步,随步改景,景中见曲,曲景相和,一行回廊、几曲清流、幽深的洞穴、蜿蜒的阶梯和那波浪起伏的园墙、参差错落的花窗遥相呼应,体现出优游回环、流转不绝的大化生机来。
云墙和回廊很能体现出曲之妙。如拙政园的回廊,婉曲回转,极尽优柔。中国江南园林中的云墙设置非常有特色,往往如绵延的长龙横卧于一片青山绿水之中,白色的墙壁和黑色的瓦在青山绿水之中勾出一条逶迤的曲线,别具风致。
中国艺术重曲,在书法艺术中,草书和行书对宛曲线条的偏爱最盛,婉若游龙,飘若惊鸿是书法中推崇的至高境界。人们认为王羲之的线条运用中就体现这一精神。南朝袁昂《古今书评》评索靖书说:“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评皇象书说:“如歌声绕梁,琴人舍徽”;评钟繇书曰:“意气密丽,若飞鸿戏海,舞鹤游天,行间茂密,实亦难过”,评萧思话书说:“走墨连绵,字势屈强,若龙跳天门,
虎卧凤阙”;评薄绍之书说:“字势蹉跎,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等等,他以为书法的妙境如“万岁枯藤”。即使是正书,在一笔一画之中,要有一波三折的妙处。
二 雾敛寒江
中国书法史上有永字八法之说。有的说出自王羲之,有的说出自唐代智永和尚或者是张旭。一般以为此法为智永所创。八法主要是以“永”字的八笔为例来说明书法运笔的方法,其中也反映出一种美学原则。元代书画家赵子昂在一幅画上题诗道:“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他将绘画的用笔和书法联系起来,其中就涉及这个八法。
其法称点为“侧”,须侧锋峻落,铺毫行笔,势足收锋。将横称为“勒”,其要求是逆锋落纸,缓去急回,不应顺锋平过。以一竖为“努”(或为“弩”),须于直中见曲势,不宜过直,这是对竖的要求,因为过于挺直就显得直露而无蕴藏。将一仰横称为“策”,用力在发笔,得力在划末,如自由策马而行。将钩称为“趯”,所谓驻笔提锋,突然跃起。将捺称为“磔”,逆锋轻落,折锋铺毫而慢行,至末收锋,将力蕴其中。将长撇称为“掠”,像猛禽掠过,起笔如直划,出锋时稍肥,用力送出。将短撇称为“啄”,像鸟啄木一样,落笔左出,快而峻利,既见飞动之势,又不落漂移之弊。
前人对八法有很多评论文字,如颜真卿《永字八法颂》:“侧蹲鸱而坠石,勒缓纵以藏机,弩泫环而势曲,趯峻快以如锥,策依稀而似勒,掠仿佛以宜肥,啄腾凌而速进,磔抑踖以迟移。”柳宗元《永字八法颂》:“侧不愧卧,勒常患平。努过直而力败。趯宜峻而势生。策仰收而暗揭,掠左出而锋轻。啄仓皇而疾罨,磔赲趞以开撑。”
在我理解,这八法作为运笔的法式,透露出中国美学的一大消息,就是含蓄蕴藉,笔笔藏,笔笔收,不直截,不显露,不滑落,不漂移,稳实,有力,内蕴,外表平静如无风的水面,没有一点涟漪,但在其深处则暗藏机锋,暗藏玄机,充满了力的旋涡。
后人将其概括为无往不复,无垂不缩,点笔隐锋,波必三折。意思是:没有一横是不回来的,没有一竖是不收缩的,一点之中一定会
藏着暗锋,一捺之中含有很多折转。
这就是中国书法的“势”。“势”就是力,内在的力,不是外在力。为什么说是内在的力呢?因为这种力是通过线条内部的变化、线条与线条之间、具体的章法等表现出来的,书法家就是一个制造矛盾的高手,就是要造成书法内部的冲突,通过形式内部的避让、呼应、映衬等,造成内在的冲突,形成一种张力。这就是“势”。这个势,也与自然有密切关系,中国书法家是到自然中体会这种势的,体会“一阴一阳之谓道”的精神。
如以下这个字取自汉张迁碑。在结体和笔画的处理上,就体现出这种“势”来。此碑方笔运笔,从结体上看,上面“尹”的部分大,而下面“口”的部分很小,二者形成极大的反差,如同高山压顶。由此构成内在的冲荡。但正是这小小的“口”,抵住高山,力拔千钧。给人强烈的力感。此字结体平正,平平地写来,似乎有些呆板,用笔涩迟,似乎有些僵滞。但就在这近于凝固的画面中,突有左边的一掠,右边的一挑,注入了活泼之势。
中国书法家认为,大自然中就充满了这种势,那里有无所不在的运动,流水的冲刷,遇到阻力,激起了旋涡,怀素从中悟出了书法的道理;鹅的脖子在水中,在空中婉转摇动,王羲之观后得到了深深的启发;枯藤爬树,盘旋向上,吴昌硕通过它悟出了石鼓文的妙处。
宋代有一位画家叫郭熙,也是一位著名的理论家,他的《林泉高致》不仅对绘画有影响,也对中国书道、园林等产生影响。他说:“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流则远矣。”
意思是:你画山,要画出山的高峻,并不是在画面上一直向高处延伸,这样你是表现不出山的高峻来的。你在山腰画一片云飘渺,挡住山体,山显示出欲露还藏的特点,这样高峻的样子就出来了。你画水,蜿蜒向前流淌,但画面是有限的,你要在有限的画面将水一直向前画去,这是不行的,你画一丛树林挡住了流水,使人感到余味无穷,水有尽而意无尽。
书法将这样的道理,概括为两个字:“藏”和“忍”。有的人说,
懂得这两个字,也就懂得书法的奥秘了。孙过庭《书谱》说:“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① 在一画之中,通过笔势的变化、笔锋的运转、墨的干湿,体现出丰富的变化,所以说,在一画之中有起伏;在一点之内,要表现出转折回旋的力感来。这就是“藏”的妙处。
晋卫恒《四体书势》说的:书法要有这样的妙处,就是“狡兔暴骇,将奔未驰”-- 一只兔子突然被惊吓,正准备奔跑,但还没有奔跑,书法要把这一瞬间的妙处表现出来,因为这样的瞬间,将动未动,是最有张力的空间,这就是势。书法要如蔡邕所说:“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
书道之妙在于藏,这是中国含蓄的美学传统所决定的,在处世上要忍,在书法上也要忍。在书法中叫做蓄势。反对直露,认为直露,一览无余,便没有韵味。如颜真卿的藏头护尾,颜体可以说是藏的典范。中国书法用笔强调裹锋,起笔要裹锋,没有裹锋,平平地写,那就太露了;落笔要回锋,没有回锋,一笔送出,就没有意思了。书法讲究绵里藏针,追求笔底金刚杵。表面上很平和,内在却很有力量。如泰山刻石《金刚经》,康有为认为乃古今榜书第一,用笔平,结体呆拙,字形肥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细心体会,你就会发现其中天真烂漫的地方。
无往不复,无垂不缩,点必隐锋,波必三折。没有去了一笔是不回的,没有一垂是不缩的,没有一点是没有隐藏锋芒的,没有一捺是没有内在折转的。细细体会其中的妙韵,是掌握书法用笔之法的入手处。
中国美学将这一重要原则称为含蓄。不把话说绝,不把意思表达尽,一切都在调动鉴赏者的主动性,艺术不仅仅是现成的作品,它是有待于鉴赏者来填补的空间。比如园林的借景。清李渔谈到此时说:“四面皆实,独虚其中,而为便面之形。实者用板,蒙以灰布,勿露一隙之光;虚者用木作框,上下皆曲而直其两旁,所谓便面是也。纯露空明,勿使有纤毫障翳。是船之左右,止有二便面,便面之外,无他物矣。坐于其中,则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
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且又时时变幻,不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际,摇一橹,变一像,撑一篙,换一景,即系缆时,风摇水动,亦刻刻异形。是一日之内,现出百千万幅佳山佳水,总以便面收之。”(《闲情偶寄·居室部》)景虽可借,要在人心,心灵不活,再好的“便面”也是虚设。
中国美学强调,含不尽之意在言外,这让你去联想,让你去补充。从创造的角度看,创造者将艺术视为沟通自己和鉴赏对象的通道;从鉴赏的角度看,鉴赏者在创造者有意的设计中,豁然之间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会有更深刻的审美感受。
按照中国美学中的一部重要著作《文心雕龙》“隐秀篇”的话说,这叫做“秘响旁通”。中国艺术理论强调,成功的作品宛如一部含蕴丰富的音乐,其中深藏着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这个世界随着人们的领会而不断扩大,鉴赏者就是演奏者,他在演奏中不断释放着作品的隐微。作品中包含着无数意义的空间,有待于接受者来打开,延伸其中的世界。
这里体现出《周易》的两条原则,一是“易简”的原则,一是“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思想。《周易》作为六经之首、三玄之一,在中国文化哲学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它对艺术的影响是至为深远的。历史上对“易”的阐释有所谓“易名三义”的说法,即简易、不易、变易。易的简易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原则,所谓言近旨远,言深意微,易的原理是至为简单的,所谓“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它的基础符号就是阴阳两爻,由此二爻组成八卦,由八卦构成六十四卦,由六十四卦去表现天地间一切可见的存在、不可见的道理。一切人事物理都可以包容其中。我们可以举《周易》中的一卦来看,如蒙卦,《周易》的第四卦,这是《周易》中唯一专门说教育的卦。此卦下坎上艮,坎为水,艮为山,山水合而为此卦之卦象,所以象传说:“山下有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像山泉那样滋润,这正是教育的意思所在。此卦不仅有启蒙的意思,又有蒙昧的意思,因为此卦卦象像山下有危险,山为止,水为险,险而止,明知有危险还在此停留,这就是蒙昧。此卦又有初生意思,所以此卦六五爻辞有“童蒙”之谓。
《序卦》说:“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物稚不可不养也。”又从此卦生出养的意思,等等。这一序列还可以推下去。这就是所谓“秘响旁通”。有限的卦爻符号可以象征天地中无限的事物、无限的道理。以少表现多,以简单表现复杂,以具体的形象表现抽象的义理,所以《周易》将含蓄的哲学发展到极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周易》的“用晦”之道。
另外,《周易》以一阴一阳之谓道为其根本思想。所谓“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阴阳相摩相荡,翕辟而成变化。一阴一阳,强调世界万物的相互联系性,同时,相互联系的对象之间具有内在的冲荡力,一收一放,一开一合,一起一伏。开处就是合处,起处就是伏处,所谓伏脉龙蛇,势通万里。
如上所说的书法无往不复的道理,其实就是《周易》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没有送出的一笔是不回的,一如《周易》所说没有绝对的去,也没有绝对的来,衰败之处就是生命的起点,灿烂之处也可能就是没落的开始。如《周易》所谓剥尽复至,“无往不复,天地际也”。清人笪重光《画筌》说:“宿雾敛而犹舒,柔云断而还续。危峰障日,乱壑奔江;空水际天,断山衔月。雪残青岸,烟带遥岑;日落川长,云平野阔。”所谓雾敛寒江,云断还续云云,就是强调一阴一阳之谓道,强调形式内部的张力,使得静态的形式运动起来,雾笼寒江,使江更增其内在魅力,更增其阔大。形式内部一推一挽,一张一合,构成有节奏的空间。
书法、园林、绘画等都是空间艺术,但中国美学强调,这一空间是一“回荡的空间”,即让空间充满音乐的节奏。
三 雾里看花
宋人词有云:“花影吹笙,满地淡黄月。”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境界,花影扶苏,淡云拂地,月光绰绰,影儿参差,似轻拨天地这一无弦之琴。
苏轼那首著名的词传达出与此类似的风韵:《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朦朦胧胧,迷离恍惚,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雾里看花,乃是中国美学的又一种境界。它构成了中国含蓄美学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曲径通幽,通过婉转委曲的传达,产生优雅流畅的美感;雾敛寒江在于从艺术形式的内部激起一种张力,从而创造一个回荡的空间,展示丰富的艺术内容;而雾里看花则是通过迷离恍惚产生独特的美感,它和西方美学中的朦胧美有相似的内涵,但又有所不同,它具有独特的哲学思想内涵。
谢榛谓,作诗“妙在含糊”;董其昌说,作画“正如隔帘看花,意在远近之间”;陈白阳说他作画是“模糊到底”;恽南田云:“山水要迷离”;布颜图说,作画追求“乱里苍茫”的妙处;戴熙道,画的境界应是“阴阴沉沉若风雨杂沓而骤至,飘飘渺渺若云烟吞吐于太空”。这些论述都意在说明,迷离微茫能产生比清晰直露更妙的美感。
中国古代有三远之说,北宋郭熙以平远、高远和深远为画之三远法。郭熙稍后的韩拙又提出三远说,他说:“郭氏曰:山有三远……愚又论三远者:有近岸广水、旷阔遥山者谓之阔远;有烟雾暝漠、野水隔而不见者谓之迷远;景物至绝而微茫飘渺者谓之幽远。”(《山水纯全集》)
他所说的阔远是,莽莽一片,亘望无限,是平远向四方的展开。迷远则是平远中所弥漫的梦幻般的境界,迷离恍惚,云雾盘桓,岚气卷舒,水光山色漫衍飘渺,若即若离,若有若无。幽远则是平远的极致,即景色空茫,愈远愈淡,愈远愈无,直至画面中最遥远最渊深的所在,此之谓微茫惨淡处、天机灭没处、精澄玲珑处。若总此三远,阔远言其广袤无垠,迷远言其恍惚迷离,幽远言其微妙精澄,三者统之于远而归之于心,反映出宋人山水的境界追求。
在韩拙这里,迷远被视为一种重要的山水境界,阔远,弥望的是无边的山色,幽远更是“微茫飘渺”,也具有迷远的审美特征。故可以说,韩氏三远突出了迷远的地位,使中国画的朦胧处理从技法而走向理论自觉。
唐宋山水画就有很多重迷远的例子,如李思训善画云雾飘渺之态,《历代名画记》说他:“画山水树石,笔格遒劲,湍濑潺湲,云霞飘渺,时睹神仙之事,窅然岩岭之幽。”李成更以平远迷离山景见长,苏辙说他“飘渺营丘水墨仙,浮云出没有无间”。二米将迷远之境推向极致,他们所创造的“云山墨戏”,就是以迷离漫漶之景为形式特色,看二米的画有混沌初开的感觉。元代山水画在迷离中更注意淡远,如倪云林孤峰远没,野水遥拖,若有若无,恍惚幽渺,南田评他说:“迂翁(志按:倪瓒号迂翁)之妙,会在不似处,其不似正是潜移造化,身与之游,而神骏灭没处也。”
中国画到了明代董其昌,提出南北宗说,推崇南宗,其中二米的风格就被当作南宗画的代表之一。在董其昌等看来,二米的云山墨戏做的是一种“宇宙的游戏”,它使人能看到宇宙初开之象,在其朦胧恍惚的传达中看出鸿蒙的意味。如米友仁的《潇湘图卷》如同一个梦中的世界,全幅画以淡淡的水墨染出,轻云出没有无间,雾气缥缈,树木唯留下了恍惚的影,山只存有若隐若现的轮廓。整个画面如同一晌梦幻,突出了人们对世界如梦如幻的看法。
在园林艺术中也是如此,园林中点点都是实景,你不能在园中起一丝云烟,你不能在山前着一片梦幻,但中国很多园林创造恰恰就是为了飘渺的云,为了迷离的雨,为那山前的梦幻,为那萧寺的岚气设计的,看看他们为园景的命名就知道他们的用意。如“浮翠阁”、“远香堂”、“香影廊”、“涵碧山房”、“养云精舍”、“寄啸山庄”、“月到风来”,等等,景皆实,但起意皆虚,实景虚意,妙出玲珑。虚意构思使园林给人留下更丰富想象的空间。
结 语
在《春秋》,讲微言大义;在《诗经》,讲“主文谲谏”;在《周易》,讲“用晦”之道;在禅宗,讲“弘忍”;在做人,讲究的
是忍耐,是含蓄;在艺术,讲究的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追求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味外之味,“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才是艺术家追求的大境界。
曲胜过直,忍胜过躁,子路的冒进,夫子颇不以为然;颜回的忍辱,被夫子许以大气象。力从内在的冲荡来,胜过外在的强力,美从迷离中寻来,胜过通透的美感。中国艺术的世界宛如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赏艺人沿着这条小道悠然前行,在那深深的处所,有一无上妙殿。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