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冤》关汉卿
关汉卿,名不详,字汉卿,号已斋,又作一斋。大都(今北京市)人,见元钟嗣成《录鬼簿》及熊自得《析津志》;一说解州(今山西解县)人,见元朱右《元史补遗》;一说祁州伍仁村(在今河北安国市)人,见明·郭响应《祁州志》。
元人邾经《青楼集·序》载:“我皇元初并海宇,而金之遗民若杜善夫、白兰谷、关已斋辈,皆不屑仕进,乃嘲风弄月,留连光景。”白朴出生于公元一二二六年,与白朴并列为“金之遗民”的关汉卿,普遍认为其出生时间也在白氏诞年前后。关汉卿的散曲有〔大德歌〕十首,其末首云:“吹一个,弹一个,唱新行大德歌。”大德,是元成宗的年号(一二九七——一三○七)。另据元人周德清公元一三二四年的《中原音韵·序》载:“乐府之盛、之备、之难,莫如今时。……则自关、郑、白、马,一新制作。……诸公已矣,后学莫及。”可知关汉卿的卒年在一二九七年以后、一三二四年之前。
关汉卿由于年辈早、作品多、水平高,自然成为“玉京书会燕赵才人”的中心人物,一大批有成就的杂剧作家都团结在他的周围。例如,《潇湘夜雨》的作者杨显之“与汉卿莫逆交,凡有珠玉,与公较之”。并因经常同关汉卿一起评改剧作而号为“杨补丁”。有《爱女论》行世的费君祥与“汉卿交”甚深。梁进之与汉卿“相亲为故友”。以写李逵戏著称的高文秀,被誉为“小汉卿”。首创“南北词调合腔”的沈和甫,被称为“蛮子汉卿”。王和卿与关氏更是无话不谈,常相讥谑。著名演员朱帘秀与汉卿也甚有交情,关汉卿曾精撰一首〔一枝花〕《赠朱帘秀》。由此可知,关汉卿在当时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录鬼簿》贾仲明补挽词)元灭宋统一全国(一二七九)之后,关汉卿曾离开大都沿大运河南下,来到淮安、扬州,到过南方戏曲中心的杭州,并写有[南吕·一枝花]《杭州景》,大约还到过开封、洛阳等地。
关汉卿不仅是一位著名的杂剧作家,而且还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家。他说:“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关汉卿[一枝花]《不伏老》)元人熊自得《析津志》说他“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明人臧晋叔《元曲进·序》还说:“关汉卿辈,争挟长技自见,至躬践排场,面敷粉墨,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者。”
关汉卿一生共写剧本六十七种,现存十八种,按内容可分为公案戏、风情戏、历史传奇戏三种。前者多取材于现实,以极为感人的艺术形象,揭露了社会的黑暗、官场的腐败,并且为人民的苦难大声呼喊,如《窦娥冤》、《蝴蝶梦》、《鲁斋郎》等。其中,《窦娥冤》是最杰出的代表,近人王国维先生在《宋元戏曲史》中说:“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在风情戏中,作者以满腔热情讴歌了为自由婚姻而进行抗争的男女青年,尤其是女性。上至高官小姐王瑞兰(《拜月亭》),下至年轻孀妇谭记儿(《望江亭》)、身为奴婢的燕燕(《调风月》),以及最下层的妓女赵盼儿(《救风尘》)、杜蕊娘(《金线池》)、谢天香(《谢天香》)等。在传奇戏中,作者饱蘸彩墨精心描绘了为国立功的英雄形象,如关羽、张飞、李存孝等。其中《单刀会》是与日月齐辉的不朽之作。关汉卿不仅是位伟大的戏剧家,还是卓越的散曲家,他一生共写小令六十二首,套曲十八套,均是元曲的佳品,也是研究关汉卿本人的宝贵资料。
一个多世纪前《窦娥冤》已翻译到欧洲。一九五八年,关汉卿被世界和平理事会定为“世界文化名人”,在北京隆重举行了关汉卿戏剧活动七百周年纪念大会;关汉卿的作品不仅是我国艺苑中的奇葩,也是世界文库中的瑰宝。
《窦娥冤》
《窦娥冤》 元·关汉卿作。写窦娥被无赖诬陷,又被官府错判斩刑的冤屈故事。全剧
四折一楔子。剧情是:楚州贫儒窦天章因无钱进京赶考,无奈之下将幼女窦娥卖给蔡婆家为童养媳。窦娥婚后丈夫去世,婆媳相依为命。蔡婆外出讨债时遇到流氓张驴儿父子,被其胁迫。张驴儿企图霸占窦娥,见她不从便想毒死蔡婆以要挟窦娥,不料误毙其父。张驴儿诬告窦娥杀人,官府严刑逼讯婆媳二人,窦娥为救蔡婆自认杀人,被判斩刑。窦娥在临刑之时指天为誓,死后将血溅白练、六月降雪、大旱三年,以明己冤,后来果然都应验。三年后窦天章任廉访使至楚州,见窦娥鬼魂出现,于是重审此案,为窦娥申冤。《窦娥冤》全名《感天动地窦娥冤》,此剧现存版本有:明脉望馆藏《古今名家杂剧》本、《元曲选》壬集本、《酹江集》本、《元杂剧二种》本、《元人杂剧全集》本。
●楔子
[卜儿蔡婆上,诗云]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老身蔡婆婆是也,楚州人氏,嫡亲三口儿家属。不幸夫主亡逝已过,止有一个孩儿,年长八岁,俺娘儿两个,过其日月,家中颇有些钱财。这里一个窦秀才,从去年问我借了二十两银子,如今本利该银四十两。我数次索取,那秀才只说贫难,没得还我。他有一个女儿,今年七岁,生得可喜,长得可爱,我有心看上他,与我家做个媳妇,就准了这四十两银子,岂不两得其便。他说今日好日辰,亲送女儿到我家来,老身且不索钱去,专在家中等候,这早晚窦秀才敢待来也。
[冲末扮窦天章引正旦扮端云上,诗云]读尽缥缃万卷书,可怜贫杀马相如,汉庭一日承恩召,不说当垆说子虚。小生姓窦名天章,祖贯长安京兆人也。幼习儒业,饱有文章;争奈时运不通,功名未遂。
不幸浑家亡化已过,撇下这个女孩儿,小字端云,从三岁上亡了他母亲,如今孩儿七岁了也。小生一贫如洗,流落在这楚州居住。此间一个蔡婆婆,他家广有钱财,小生因无
盘缠,曾借了他二十两银子,到今本利该对还他四十两。他数次问小生索取,教我把甚么还他,谁想蔡婆婆常常着人来说,要小生女孩儿做他儿媳妇。况如今春榜动,选场开,正待上朝取应,又苦盘缠缺少。小生出于无奈,只得将女孩儿端云送于蔡婆婆做儿媳妇去。 [做叹科,云]嗨!这个那里是做媳妇?分明是卖与他一般。就准了他那先借的四十两银子,分外但得些少东西,勾小生应举之费,便也过望了。说话之间,早来到他家门首。
婆婆在家么?
[卜儿上,云]秀才请家里坐,老身等候多时也。
[做相见科,窦天章云]小生今日一径的将女孩儿送来与婆婆,怎敢说做媳妇,只与婆婆早晚使用。小生目下就要上朝进取功名去,留下女孩儿在此,只望婆婆看觑则个。 [卜儿云]这等,你是我亲家了。你本利少我四十两银子,兀的是借钱的文书,还了你;再送你十两银子做盘缠。亲家,你休嫌轻少。 [窦天章做谢科,云]多谢了婆婆,先少你许多银子都不要我还了,今又送我盘缠,此恩异日必当重报。
婆婆,女孩儿早晚呆痴,看小生薄面,看觑女孩儿咱。
[卜儿云]亲家,这不消你嘱付,令爱到我家,就做到亲女儿一般看承他,你只管放心的去。 [窦天章云]婆婆,端云孩儿该打呵,看小生面则骂几句;当骂呵,则处分几句。孩儿,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亲爷,将就的你;你如今在这里,早晚若顽劣呵,你只讨那打骂吃。儿(口乐),我也是出于无奈。
[做悲科][唱]「仙吕。赏花时」我也只为无计营生四壁贫,因此上割舍得亲儿在两处分。从今日远践洛阳尘,又不知归期定准,则落的无语暗消魂。
[下][卜儿云]窦秀才留下他这女孩儿与我做媳妇儿,他一径上朝应举去了。 [正旦做悲科,云]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儿去也!
[卜儿云]媳妇儿,你在我家,我是亲婆,你是亲媳妇,只当自家骨肉一般。你不要啼哭,跟着老身前后执料去来。 [同下]
●第一折
[净扮赛卢医上,诗云]行医有斟酌,下药依本草;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自家姓卢,人道我一手好医,都叫做赛卢医。在这山阳县南门开着生药局。在城有个蔡婆婆,我问他借了十两银子,本利该还他二十两,数次来讨这银子,我又无的还他。若不来便罢,若来呵,我自有个主意。我且在这药铺中坐下,看有甚么人来?
[卜儿上,云]老身蔡婆婆。我一向搬在山阳县居住,尽也静办。自十三年前窦天章秀才留下端云孩儿与我做儿媳妇,改了他小名,唤做窦娥。自成亲之后,不上二年,不想我这孩儿害弱证死了。媳妇儿守寡,又早三个年头,服孝将除了也。我和媳妇儿说知,我往城外赛卢医家索钱去也。
[做行科,云]蓦过隅头,转过屋角,早来到他家门首。赛卢医在家么?
[卢医云]婆婆,家里来。 [卜儿云]我这两个银子长远了,你还了我罢。 [卢医云]婆婆,我家里无银子,你跟我庄上去取银子还你。
[卜儿云]我跟你去。
[做行科][卢医云]来到此处,东也无人,西也无人,这里不下手,等甚么?我随
身带的有绳子。
兀那婆婆,谁唤你哩?
[卜儿云]在那里? [做勒卜儿科。孛老同副净张驴儿冲上,赛卢医慌走下。孛老救卜儿科。张驴儿云]爹,是个婆婆,争些勒杀了。
[孛老云]兀那婆婆,你是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因甚着这个人将你勒死?
[卜儿云]老身姓蔡,在城人氏,止有个寡媳妇儿,相守过日。因为赛卢医少我二十两银子,今日与他取讨;谁想他赚我到无人去处,要勒死我,赖这银子。若不是遇着老的和哥哥呵,那得老身性命来。
[张驴儿云]爹,你听的他说么?他家还有个媳妇哩。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谢我,不若你要这婆子,我要他媳妇儿,何等两便?你和他说去。
[孛老云]兀那婆婆,你无丈夫,我无浑家,你肯与我做个老婆,意下如何?
[卜儿云]是何言语!待我回家多备些钱钞相谢。 [张驴儿云]你敢是不肯,故意将钱钞哄我?赛卢医的绳子还在,我仍旧勒死了你吧。
[做拿绳科][卜儿云]哥哥,待我慢慢地寻思咱。
[张驴二云]你寻思些甚么?你随我老子,我便要你媳妇儿。
[卜儿背云]我不依他,他又勒杀我。罢罢罢,你爷儿两个随我到家中去来。
[同下][正旦上,云]妾身姓窦,小字端云,祖居楚州人氏。我三岁上亡了母亲,七岁上离了父亲,俺父亲将我嫁与蔡婆婆为儿媳妇,改名窦娥。至十七岁与夫成亲,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岁也。这南门外有个赛卢医,他少俺婆婆银子,本利该二十两,数次索取不还,今日俺婆婆亲自索取去了。窦娥也,你这命好苦也呵!
[唱]「仙吕。点绛唇」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混江龙」则问那黄昏白昼,两般儿忘餐废寝几时休?大都来昨宵梦里,和着这今日心头。地久天长难过遣,旧愁新怅几时休?则这业艰苦,双眉皱,越觉的情怀冗冗,心绪悠悠。
[云]似这等忧愁,不知几时是了也呵!
[唱]「油葫芦」莫不是八字该载着一世忧,谁似我无尽头。须知道人心不似水长流。我从三岁母亲身亡后,到七岁与父分离久,嫁的个同住人,他可又拔着短筹;撇的俺婆妇每都把空房守,端的个有谁问,有谁(亻秋)?「天下乐」莫不是前世里烧香不到头,今也波生招祸尤,劝今人早将来世修。我将这婆伺养,我将这服孝守,我言词须应口。 [云]婆婆索钱去了,怎生这早晚不见回来?
[卜儿同孛老张驴儿上][卜儿云]你爷儿两个且在门首,等我先进去。
[张驴儿云]奶奶,你先进去,就说女婿在门首哩。
[卜儿见正旦科][正旦云]奶奶回来了,你吃饭么?
[卜儿做哭科,云]孩儿,你教我怎生说波! [正旦唱]「一半儿」为甚么泪
漫漫不住点儿流?莫不是为索债与人家惹争斗?我这里连忙迎接慌问候,他那里要说缘由。
[卜儿云]羞人答答的,教我怎生说波!
[正旦唱]则见他一半儿徘徊一半儿丑。
[云]婆婆,你为甚么烦恼啼哭那?
[卜儿云]我问赛卢医讨银子去,他赚我到无人去处,行起凶来,要勒死我。亏了一个张老并他儿子张驴儿,救得我性命。那张老就要我招他做丈夫,因这等烦恼。 [正旦云]婆婆,这个怕不中么?你再寻思咱:俺家里又不是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又不是少欠钱债,被人催逼不过;况你年纪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
[卜儿云]孩儿也,你说的岂不是?但是我的性命全亏他这爷儿两个救的,我也曾说道:待我到家,多将些钱物酬谢你救命之恩。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里有个媳妇儿,道我婆媳妇又没老公,他爷儿两个又没老婆,正是天缘天对。若不随顺他,依旧要勒死我。那时节我就慌张了,莫说自己许了他,连你也许了他。儿也,这也是出于无奈。 [正旦云]婆婆,你听我说波。
[唱]「后庭花」遇时辰我替你忧,拜家堂我替你愁;梳着个霜雪般白(“髟”下“狄”)髻,怎将这云霞般锦帕兜?怪不的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
[卜儿云]我的性命都是他爷儿两个救的,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别人笑话了。
[正旦唱]「青哥儿」你虽然是得他得他营救,须不是笋条笋条年幼,(戋刂)的便巧画蛾眉成配偶。想当初你夫主遗留,替你图谋,置下田畴,早晚羹粥,寒暑衣裘,满望你鳏寡孤独,无捱无靠,母子每到白头。公公也,则落得干生受。
[卜儿云]孩儿也,他如今只待过门,喜事匆匆的,教我怎生回得他去?
[正旦唱]「寄生草」你道他匆匆喜,我替你倒细细愁:愁则愁兴阑删咽不下交欢酒,愁则愁眼昏腾扭不上同心扣,愁则愁意朦胧睡不稳芙蓉褥。你待要笙歌引至画堂前,我道这姻缘敢落在他人后。
[卜儿云]孩儿也,再不要说我了,他爷儿两个都在门首等候,事以至此,不若连你也招了女婿罢。 [正旦云]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
[卜儿云]那个是要女婿的?争奈他爷儿两个自家捱过门来,教我如何是好?
[张驴儿云]我们今日招过门去也。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好女婿,好女婿,不枉了,不枉了。
[同孛老入拜科][正旦做不理科,云]兀那厮,靠后!
[唱]「赚煞」我想这妇人每休信那男儿口,婆婆也,怕没的贞心儿自守,到今日招着个村老子,领着个半死囚。 [张驴儿做嘴脸科,云]你看我爷儿两个这等身段,尽也选得女婿过。你不要错过了好时辰,我和你早些儿拜堂罢。
[正旦不理科,唱]则被你坑杀人燕侣莺俦。婆婆也,你岂不知羞!俺公公撞府冲州,(门内争)(门内坐)的铜斗儿家缘百事有。想着俺公公置就,怎忍教张驴儿情受?
[张驴儿做扯正旦拜科,正旦推跌科,唱]兀的不是俺没丈夫的妇女下场头。 [下][卜儿云]你老人家不要恼(忄+右操),难道你有活命之恩,我岂不思量报你?只是我那媳妇儿气性最不好惹的,既是他不肯招你儿子,教我怎好招你老人家?我如今拚的好酒好饭养你爷儿两个在家,待我慢慢的劝化俺媳妇儿;待他有个回心转意,再做区处。
[张驴儿云]这歪剌骨便是黄花女儿,刚刚扯的一把,也不消这等使性,平空的推了我一交,我肯干罢!就当面赌个誓与你: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
[词云]美妇人我见过万千向外,不似这小妮子生得十分惫赖;我救了你老性命死里重生,怎割舍得不肯把肉身陪待?
[同下]
●第二折
[赛卢医上,诗云]小子太医出身,也不知道医死多人,何尝怕人告发,关了一日店门?在城有个蔡家婆子,刚少他二十两花银,屡屡亲来索取,争些捻断脊筋。也是我一时智短,将他赚到荒村,撞见两个不识姓名男子,一声嚷道:「浪荡乾坤,怎敢行凶撒泼,擅自勒死平民!」吓得我丢了绳索,放开脚步飞奔。虽然一夜无事,终觉失精落魂;方知人命关天关地,如何看做壁上灰尘。从今改过行业,要得灭罪修因,将以前医死的性命,一个个都与他一卷超度的经文。小子赛卢医的便是。只为要赖蔡婆婆二十两银子,赚他到荒僻去处,正待勒死他,谁想遇见两个汉子,救了他去。若是再来讨债时节,教我怎生见他?常言道的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喜得我是孤身,又无家小连累,不若收拾了细软行李,打个包儿,悄悄的躲到别处,另做营生,岂不干净?
[张驴儿上,云]自家张驴儿,可奈那窦娥百般的不肯随顺我;如今那老婆子害病,我讨服毒药与他吃了,药死那老婆子,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 [做行科,云]且住,城里人耳目广,口舌多,倘见我讨毒药,可不嚷出事来?我前日看见南门外有个药铺,此处冷静,正好讨药。
[做到科,叫云]太医哥哥,我来讨药的。
[赛卢医云]你讨甚么药?
[张驴儿云]我讨服毒药。
[赛卢医云]谁敢合毒药与你?这厮好大胆也。
[张驴儿云]你真个不肯与我药么?
[赛卢医云]我不与你,你就怎地我?
[张驴儿做拖卢云]好呀,前日谋死蔡婆婆的,不是你来?你说我不认的你哩?我拖你见官去。 [赛卢医做慌科,云]大哥,你放我,有药有药。 [做与药科,张驴儿云]既然有了药,且饶你罢。正是: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下][赛卢医云]可不悔气!刚刚讨药的这人,就是救那婆子的。我今日与了他这服毒药去了,以后事发,越越要连累我;趁早儿关上药铺,到涿州卖老鼠药去也。 [下][卜儿上,做病伏几科][孛老同张驴儿上,云]老汉自到蔡婆婆家来,本望做个接脚,却被他媳妇坚执不从。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爷儿两个在家同住,只说好事不在忙,等慢慢里劝转他媳妇,谁想他婆婆又害起病来。孩儿,你可曾算我两个的八字,红鸾天喜几
时到命哩?
[张驴儿云]要看什么天喜到命!只赌本事,做得去自去做。
[孛老云]孩儿也,蔡婆婆害病好几日了,我与你去问病波。
[做见卜儿问科,云]婆婆,你今日病体如何?
[卜儿云]我身子十分不快哩。
[孛老云]你可想些甚么吃?
[卜儿云]我思量些羊肚儿汤吃。
[孛老云]孩儿,你对窦娥说,做些羊肚儿汤与婆婆吃。
[张驴儿向古门云]窦娥,婆婆想羊肚儿汤吃,快安排将来。
[正旦持汤上,云]妾身窦娥是也。有俺婆婆不快,想羊肚汤吃,我亲自安排了与婆婆吃去。婆婆也,我这寡妇人家,凡事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张驴儿父子两个?非亲非眷的,一家儿同住,岂不惹外人谈议?婆婆也,你莫要背地里许了他亲事,连我也累做不清不洁的。我想这妇人心好难保也呵。
[唱]「南吕。一枝花」他则待一生鸳帐眠,那里肯半夜空房睡;他本是张郎妇,又做了李郎妻。有一等妇女每相随,并不说家克计,则打听些闲是非;说一会不明白打凤的机关,使了些调虚嚣捞龙的见识。「梁州第七」这一个似卓氏般当垆涤器,这一个似孟光
般举案齐眉;说的来藏头盖脚多伶俐,道着难晓,做出才知。旧恩忘却,新爱偏宜;坟头上土脉犹湿,架儿上又换新衣。那里有奔丧处哭倒长城?那里有浣纱时甘投大水?那里有上山来便化顽石?可悲可耻,妇人家直恁的无仁义,多淫奔,少志气;亏杀前人在那里,更休说本性难移。 [云]婆婆,羊肚儿汤做成了,你吃些儿波。
[张驴儿云]等我拿去。
[做接尝科,云]这里面少些盐醋,你去取来。
[正旦下][张驴儿放药科][正旦上,云]这不是盐醋?
[张驴儿云]你倾下些。
[正旦唱]「隔尾」你说道少盐欠醋无滋味,加料添椒才脆美。但愿娘亲早痊济,饮羹汤一杯,胜甘露灌体,得一个身子平安倒大来喜。 [孛老云]孩儿,羊肚汤有了不曾?
[张驴儿云]汤有了,你拿过去。
[孛老将汤云]婆婆,你吃些汤儿。
[卜儿云]有累你。
[做呕科,云]我如今打呕,不要这汤吃了,你老人家吃罢。
[孛老云]这汤特地做来与你吃的,便不要吃,也吃一口儿。 [卜儿云]我不
吃了,你老人家请吃。
[孛老吃科][正旦唱]「贺新郎」一个道你请吃,一个道婆先吃,这言语听也难听,我可是气也不气!想他家与咱家有甚的亲和戚?怎不记旧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纵千随?婆婆也,你莫不为黄金浮世宝,白发故人稀,因此上把旧恩情全不比新知契。则待要百年同墓穴,那里肯千里送寒衣。
[孛老云]我吃下这汤去,怎觉昏昏沉沉的起来?
[做倒科][卜儿慌科,云]你老人家放精神着,你扎挣着些儿。
[做哭科,云]兀的不是死了也!
[正旦唱]「斗虾(虫麻)」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证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段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议论。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悔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忄西)惶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张驴儿云]好也罗!你把我老子药死了,更待干罢! [卜儿云]孩儿,这事怎了也?
[正旦云]我有什么药在那里?都是他要盐醋时,自家倾在汤儿里的。
[唱]「隔尾」这厮搬调咱老母收留你,自药死亲爷待要唬吓谁? [张驴儿云]我家的老子,倒说是我做儿子的药死了,人也不信。
[做叫科,云]四邻八舍听着:窦娥药杀我家老子哩。
[卜儿云]罢么,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吓杀我也。
[张驴儿云]你可怕么?
[卜儿云]可知怕哩。
[张驴儿云]你要饶么?
[卜儿云]可知要饶哩。
[张驴儿云]你教窦娥随顺了我,叫我三声嫡嫡亲亲的丈夫,我便饶了他。
[卜儿云]孩儿也,你随顺了他罢。 [正旦云]婆婆,你怎说这般言语?
[唱]我一马难将两鞍鞴。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却教我改嫁别人,其实做不得。
[张驴儿云]窦娥,你药杀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
[正旦云]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
[张驴儿云]你要官休呵,拖你到官司,把你三推六问,你这等瘦弱身子,当不过拷打,怕你不招认药死我老子的罪犯!你要私休呵,你早些与我做了老婆,倒也便宜了你。
[正旦云]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见官去来。
[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下][净扮孤引祗候上,诗云]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今早升厅坐衙,左右,喝撺厢。
[祗候吆喝科][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上,云]告状,告状。
[祗候云]拿过来。
[做跪见,孤亦跪科,云]请起。
[祗候云]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 [孤云]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 [祗候吆喝科,孤云]那个是原告?那个是被告?从实说来。
[张驴儿云]小人是原告张驴儿,告这媳妇儿,唤做窦娥,合毒药下在羊肚汤儿里,药死了俺的老子。这个唤做蔡婆婆,就是俺的后母。望大人与小人做主咱。
[孤云]是那一个下的毒药? [正旦云]不干小妇人事。
[卜儿云]也不干老妇人事。 [张驴儿云]也不干我事。
[孤云]都不是,敢是我下的毒药来? [正旦云]我婆婆也不是他后母,他自姓张,我家姓蔡。我婆婆因为与赛卢医索钱,被他赚到郊外勒死;我婆婆却得他爷儿两个救了性命,因此我婆婆收留他爷儿两个在家,养膳终身,报他的恩德。谁知他两个倒起不良之心,冒认婆婆做了接脚,要逼勒小妇人作他媳妇。小妇人元是有丈夫的,服孝未满,坚执不从。适值我婆婆患病,着小妇人安排羊肚汤儿吃。不知张驴儿那里讨得毒药在身,接过汤来,只说少些盐醋,支转小妇人,暗地倾下毒药。也是天幸,我婆婆忽然呕吐,不要汤吃,让与他老子吃,才吃的几口,便死了。与小妇人并无干涉,只望大人高抬明镜,替小妇人做主咱。
[唱]「牧羊犬」大人你明如镜,清似水,照妾身肝胆虚实。那羹本五味俱全,除了此百事不知。他推道尝滋味,吃下去便昏迷。不是妾讼庭上胡支对,大人也,却教我平白地说甚的?
[张驴儿云]大人详情:他自姓蔡,我自姓张,他婆婆不招俺父亲接脚,他养我父子两个在家做甚么?这媳妇年纪儿虽小,极是个赖骨顽皮,不怕打的。
[孤云]人是贱虫,不打不招。左右,与我选大棍子打着。
[祗候打正旦,三次喷水科][正旦唱]「骂玉郎」这无情棍棒教我捱不的。婆婆也,须是你自做下,怨他谁?劝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这般傍州例。「感皇恩」呀!是谁人唱叫扬疾,不由我不魄散魂飞。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采茶歌」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天哪!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晖!
[孤云]你招也不招?
[正旦云]委的不是小妇人下毒药来。
[孤云]既然不是你,与我打那婆子。 [正旦忙云]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罢。是我药死公公来。
[孤云]既然招了,着他画了伏状,将枷来枷上,下在死囚牢里去。到来日判个斩字,押付市曹典刑。
[卜儿哭科,云]窦娥孩儿,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旦唱]「黄钟尾」我做了个衔冤负屈没头鬼,怎肯便放了你好色荒淫漏面贼!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争到头,竞到底,到如今待怎的?情愿认药杀公公,与了招罪。婆婆也,我怕把你来便打的,打的来恁的。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
[随祗候押下][张驴儿做叩头科,云]谢青天老爷做主!明日杀了窦娥,才与小人的老子报的冤。 [卜儿哭科,云]明日市曹中杀窦娥孩儿也,兀的不痛杀我也!
[孤云]张驴儿,蔡婆婆,都取保状,着随衙听候。左右,打散堂鼓,将马来,回私宅去也。
[同下]
●第三折
[外扮监斩官上,云]下官监斩官是也。今日处决犯人,着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来人闲走。
[净扮公人,鼓三通,锣三下科,刽子磨旗、提刀、押正旦带枷上,刽子云]行动些,行动些,监斩官去法场上多时了。
[正旦唱]「正宫。端正好」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刽子云]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
[正旦唱]「倘秀才」则被这枷纽的我左侧右偏,人拥的我前合后偃。我窦娥向哥哥行有句言。
[刽子云]你有甚么话说? [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休推辞路远。 [刽子云]你如今到法场上面,有甚么亲眷要见的,可教他过来见你一面也好。
[正旦唱]「叨叨令」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
[刽子云]难道你爷娘家也没的?
[正旦云]止有个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应去了,至今杳无音信。
[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 [刽子云]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什么主意?
[正旦唱]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
[刽子云]你的性命也顾不得,怕他见怎的?
[正旦云]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
[唱]枉将他气杀也么哥,枉将他气杀也么哥。告哥哥,临危好与人行方便。
[卜儿哭上科,云]天哪,兀的不是我媳妇儿!
[刽子云]婆子靠后。
[正旦云]既是俺婆婆来了,叫他来,待我嘱付他几句话咱。
[刽子云]那婆子,近前来,你媳妇要嘱付你话哩。 [卜儿云]孩儿,痛杀我也。
[正旦云]婆婆,那张驴儿把毒药放在羊肚儿汤里,实指望药死了你,要霸占我为妻。不想婆婆让与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药死了。我怕连累婆婆,屈招了药死公公,今日赴法场典刑。婆婆,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有(氵蹇)不了的浆水饭,(氵蹇)半碗儿与我吃;烧不了的纸钱,与窦娥烧一陌儿。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
[唱]「快活三」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念窦娥身首不完全,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婆婆也,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鲍老儿」念窦娥服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
[卜儿哭科,云]孩儿放心,这个老身都记得。天哪,兀的不痛杀我也。
[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刽子做喝科,云]兀那婆子靠后,时辰到了也。
[正旦跪科][刽子开枷科][正旦云]窦娥告监斩大人,有一事肯依窦娥,便死而无怨。 [监斩官云]你有什么事?你说。
[正旦云]要一领净席,等我窦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者。 [监斩官云]这个就依你,打甚么不紧。 [刽子做取席科,站科,又取白练挂旗上科][正旦唱]「耍孩儿」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刽子云]你还有甚的说话,此时不对监斩大人说,几时说那?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窦娥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
[监斩官云]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召不得一片雪来,可不胡说!
[正旦唱]「二煞」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得六出冰花滚似锦,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
陌荒阡?
[正旦再跪科,云]大人,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
[监斩官云]打嘴!那有这等说话! [正旦唱]「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刽子做磨旗科,云]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
[内做风科,刽子云]好冷风也!
[正旦唱]「煞尾」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
[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 [唱]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刽子做开刀,正旦倒科][监斩官惊云]呀,真个下雪了,有这等异事!
[刽子云]我也道平日杀人,满地都是鲜血,这个窦娥的血,都飞在那丈二白练上,并无半点落地,委实奇怪。
[监斩官云]这死罪必有冤枉,早两桩儿应验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说话,准也不准?且看后来如何。左右,也不必等待雪晴,便与我抬他尸首,还了那蔡婆婆去罢。
[众应科,抬尸下]
●第四折
[窦天章冠带引丑张千祗从上,诗云]独立空堂思黯然,高峰月出满林烟,非关有事人难睡,自是惊魂夜不眠。老夫窦天章是也。自离了我那端云孩儿,可早十六年光景。老夫自到京师,一举及第,官拜参知政事。只因老夫廉能清正,节操坚刚,谢圣恩可怜,加老夫两淮提刑肃政廉访使之职,随处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容老夫先斩后奏。老夫一喜一悲,喜呵,老夫身居台省,职掌刑名,势剑金牌,威权万里;悲呵,有端云孩儿,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老夫自得官之后,使人往楚州问蔡婆婆家,他邻里街坊道,自当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里去了,至今音信皆无。老夫为端云孩儿,啼哭的眼目昏花,忧愁得须发斑白。今日来到这淮南地面,不知这楚州为何三年不雨?
老夫今在这州厅安歇。张千,说与那州中大小属官,今日免参,明日早见。
[张千向古门云]一应大小属官,今日免参,明日早见。
[窦天章云]张千,说与那六房吏典,但有合刷照文卷,都将来,待老夫灯下看几宗波。
[张千送文卷科,窦天章云]张千,你与我掌上灯,你每都辛苦了,自去歇息罢。我唤你便来,不唤你休来。
[张千点灯,同祗从下。窦天章云]我将这文卷看几宗咱。一起犯人窦娥,将毒药致死公公。我才看头一宗文卷,就与老夫同姓,这药死公公的罪名,犯在十恶不赦,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
这是问结了的文书,不看他罢。我将这文卷压在底下,别看一宗咱。
[做打呵欠科,云]不觉的一阵昏沉上来,皆因老夫年纪高大,鞍马劳困之故,待我搭伏定书案,歇息些儿咱。
[做睡科,魂旦上,唱]「双调。新水令」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乡台,急煎煎把仇人等待,慢腾腾昏地里走,足律律旋风中来,则被这雾锁云埋,撺掇的鬼魂快。
[魂旦望科,云]门神户尉不放我进去。我是廉访使窦天章女孩儿,因我屈死,父亲不知,特来托一梦与他咱。
[唱]「沉醉东风」我是那提刑的女孩,须不比现世的妖怪。怎不容我到灯影前,却拦截在门(木呈)外?
[做叫科,云]我那爷爷呵,
[唱]枉自有势剑金牌,把俺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怎脱离无边苦海!
[做入见哭科,窦天章亦哭科,云]端云孩儿,你在那里来?
[魂旦虚下][窦天章做醒科,云]好是奇怪也,老夫才合眼去,梦见端云孩儿恰便似来我跟前一般,如今在那里?
我且再看这文卷咱。
[魂旦上,做弄灯科][窦天章云]奇怪,我正要看文卷,怎生这灯忽明忽灭的!张
千也睡着了,我自己剔灯咱。
[做剔灯,魂旦翻文卷科,窦天章云]我剔的这灯明了也。再看几宗文卷。一起犯人窦娥药死公公。
[做疑怪科,云]这一宗文卷,我为头看过,压在文卷底下,怎生又在这上头?这几时问结了的,还压在底下,我别看一宗文卷波。
[魂旦再弄灯科,窦天章云]怎么,这灯又是半明半暗的,我再剔这灯咱。
[做剔灯,魂旦再翻文卷科,窦天章云]我剔的这灯明了,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一起犯人窦娥药死公公。呸!好是奇怪!
我才将这文书分明压在底下,刚剔了这灯,怎生又翻在面上?莫不是楚州后厅里有鬼么?便无鬼呵,这桩事必有冤枉。将这文卷再压在底下,待我另看一宗如何? [魂旦又弄灯科,窦天章云]怎生这灯又不明了?敢有鬼弄这灯?我再剔一剔去。
[做剔灯科,魂旦上,做撞见科,窦天章举剑击桌科,云]呸!我说有鬼!兀那鬼魂,老夫是朝廷钦差带牌走马肃政廉访使,你向前来,一剑挥之两段。张千,亏你也睡的着,快起来,有鬼有鬼。兀的不吓杀老夫也。
[魂旦唱]「乔牌儿」则见他疑心儿胡乱猜,听了我这哭声儿转惊骇。哎,你个窦天章恁的威风大,且受你孩儿窦娥这一拜。
[窦天章云]兀那鬼魂,你道窦天章是你父亲,受你孩儿窦娥拜,你敢错认了也!我的女儿叫做端云,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你是窦娥,名字差了,怎生是我女孩
儿?
[魂旦云]父亲,你将我与了蔡婆婆家,改名做窦娥了也。
[窦天章云]你便是端云孩儿,我不问你别的,这药死公公,是你不是? [魂旦云]是你孩儿来。
[窦天章云]噤声,你这小妮子,老夫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忧愁的头也白了,你刬[chǎn]地犯了十恶大罪,受了典刑。我今日官居台省,职掌刑名,来此两淮审囚刷卷,体察滥官污吏,你是我亲生之女,老夫将你治不的,怎治他人?我当初将你嫁与他家呵,要你三从四德:三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者,事公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今三从四德全无,刬地犯了十恶大罪。我窦家三辈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又连累我的清名。你快与其我细吐真情,不要虚言支对,若说的有半厘差错,牒发你城隍祠内,着你永世不得人身,罚在阴山,永为饿鬼。
[魂旦云]父亲停嗔息怒,暂罢狼虎之威,听你孩儿慢慢的说一遍咱。我三岁上亡了母亲,七岁上离了父亲,你将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至十七岁与夫配合,才得两年,不幸儿夫亡化,和俺婆婆守寡。这山阳县南门外有个赛卢医,他少俺婆婆二十两银子。俺婆婆去取讨,被他赚到郊外,要将婆婆勒死,不想撞见张驴儿父子两个,救了俺婆婆性命。那张驴儿知道我家有个守寡的媳妇,便道:「你婆儿媳妇既无丈夫,不若招我父子两个。」俺婆婆初也不肯,那张驴儿道:「你若不肯,我依旧勒死你。」俺婆婆惧怕,不得已含糊许了。只得将他父子两个领到家中,养他过世。有张驴儿数次调戏你女孩儿,我坚执不从。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想羊肚儿汤吃,你孩儿安排了汤。适值张驴儿父子两个问病,道:「将汤来我尝一尝。」
说:「汤便好,只少些盐醋。」赚的我去取盐醋,他就暗地里下了毒药,实指望药杀俺婆婆,要强逼我成亲。不想俺婆婆偶然发呕,不要汤吃,却让与老张吃,随即七窍流血药死了。张驴儿便道:「窦娥药死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
我便道:「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他道:「要官休,告到官司,你与俺老子偿命。若私休,你便与我做老婆。」你孩儿便道:「好马不备双鞍,烈女不更二夫,我至死不与你做媳妇,我请愿和你见官去。」他将你孩儿拖到官中,受尽三推六问,吊拷绷扒,便打死孩儿也不肯认。怎当州官见你孩儿不认,便要拷打俺婆婆;我怕婆婆年老,受刑不起,只得屈认了。因此押赴法场。将我典刑。你孩儿对天发下三桩誓愿:第一桩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系冤枉,刀过头落,一腔热血休滴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第二桩,现今三伏天道,下三尺瑞雪,遮掩你孩儿尸首;第三桩,着他楚州大旱三年。果然血飞上白练,六月下雪,三年不雨,都是为你孩儿来。
[诗云]不告官司只告天,心中怨气口难言,防他老母遭刑宪,情愿无辞认罪愆。三尺琼花骸骨掩,一腔热血练旗悬,岂独霜飞邹衍屈,今朝方表窦娥冤。
[唱]「雁儿落」你看这文卷曾道来不道来,则我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我不肯顺他人,倒着我赴法场;我不肯辱祖上,倒把我残生坏。「得胜令」呀,今日个搭伏定摄魂台,一灵儿怨哀哀。父亲也,你现掌着刑名事,亲蒙圣主差。端详这文册,那厮乱纲常当合败。便万剐了乔才,还道报冤仇不畅快。
[窦天章做泣科,云]哎,我屈死的儿夜,则被你痛杀我也!我且问你:这楚州三年不雨,可真个是为你来? [魂旦云]是为你孩儿来。
[窦天章云]有这等事!到来朝我与你做主。
[诗云]白头亲苦痛哀哉,屈杀了你个青春女孩,只恐怕天明了你且回去,到来日我将文卷改正明白。
[魂旦暂下][窦天章云]呀,天色明了也。张千,我昨日看几宗文卷,中间有一鬼魂来诉冤枉。我唤你好几次,你再也不应,直恁的好睡那。 [张千云]我小人两个鼻子孔一夜不曾闭,并不听见女鬼诉什么冤状,也不曾听见相公呼唤。
[窦天章做叱科,云](口退),今早升厅坐衙,张千,喝撺厢者。
[张千做吆喝科,云]在衙人马平安,抬书案。
[禀云]州官见。
[外扮州官入参科][张千云]该房吏典见。
[丑扮吏入参见科][窦天章云]你这楚州一郡,三年不雨,是为着何来?
[州官云]这个是天道亢旱,楚州百姓之灾,小官等不知其罪。
[窦天章做怒科,云]你等不知罪么!那山阳县有用毒药谋死公公犯妇窦娥,他问斩之时,曾发愿道:
「若是果有冤枉,着你楚州三年不雨,寸草不生。」可有这件事?
[州官云]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问成的,现有文卷。
[窦天章云]这等糊突的官,也着他升去!你是继他任的,三年之中,可曾祭这冤妇么?
[州官云]此犯系十恶大罪,元不曾有祠,所以不曾祭得。
[窦天章云]昔日汉朝有一孝妇守寡,其姑自缢身死,其姑女告孝妇杀姑。东海太守将孝妇斩了。只为一妇含冤,致令三年不雨。后于公治狱,仿佛见孝妇抱卷哭于厅前,于公将文卷改正,亲祭孝妇之墓,天乃大雨。今日你楚州大旱,岂不正与此事相类?
张千,分付该房佥牌下山阳县,着拘张驴儿、赛卢医、蔡婆婆一起人犯,火速解审,毋得违(忄吴)片刻者。
[张千云]理会的。
[下][丑扮解子押张驴儿、蔡婆婆,同张千上,禀云]山阳县解到审犯听点。
[窦天章云]张驴儿。
[张驴儿云]有。
[窦天章云]蔡婆婆。 [蔡婆婆云]有。
[窦天章云]怎么赛卢医是紧要人犯不到?
[解子云]赛卢医三年前在逃,一面着广捕批缉拿去了,待获日解审。
[窦天章云]张驴儿,那蔡婆婆是你的后母么?
[张驴儿云]母亲好冒认的?委实是。 [窦天章云]这药死你父亲的毒药,卷上不见有合药的人,是那个的毒药?
[张驴儿云]是窦娥自合就的毒药。 [窦天章云]这毒药必有一个卖药的医铺,想窦娥是个少年寡妇,那里讨这药来?张驴儿,敢是你合的毒药么?
[张驴儿云]若是小人合的毒药,不药别人,倒药死自家老子?
[窦天章云]我那屈死的儿嚛(音hù),这一节是紧要公案,你不自来折辩,怎得一个明白,你如今冤魂却在那里?
[魂旦上,云]张驴儿,这药不是你合的,是那个合的?
[张驴儿做怕科,云]有鬼有鬼,撮盐入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魂旦云]张驴儿,你当日下毒药在羊肚儿汤里,本意药死俺婆婆,要逼勒我做浑家,不想俺婆婆不吃,让与你父亲吃,被药死了,你今日还敢赖哩!
[唱]「川拨棹」猛见了你这吃敲材,我只问你这毒药从何处来?你本意待暗里栽排,要逼勒我和谐,倒把你亲爷毒害,怎教咱替你耽罪责?
[魂旦做打张驴儿科][张驴儿做避科,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大人说这毒药必有个卖药的医铺,若寻得这卖药的人来,和小人折对,死也无词。 [丑扮解子解赛卢医上,云]山阳县续解到犯人一名赛卢医。
[张千喝云]当面。 [窦天章云]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赖他银子,这事怎么说? [赛卢医叩头科,云]小的要赖蔡婆婆银子的情是有的,当被两个汉子救了,那婆婆并不曾死。 [窦天章云]这两个汉子你认的他叫做什么名姓?
[赛卢医云]小的认便认的,慌忙之际,可不曾问他名姓。
[窦天章云]现有一个在阶下,你去认来。
[赛卢医做下认科,云]这个是蔡婆婆。 [指张驴儿云]想必这毒药事发了。 [上云]是这一个,容小的诉禀:当日要勒死蔡婆婆时,正遇见他爷儿两个,救了那婆婆去。过得几日,他到小的铺中讨服毒药,小的是念佛吃斋人,不敢做昧心的事,说道:「铺中只有官料药,并无什么毒药。」他就睁着眼道:「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我拖你见官去。」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见官,只得将一服毒药与了他去。小的见他生相是个恶的,一定拿这药去药死了人,久后败露,必然连累,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卖些老鼠药。刚刚是老鼠被药杀了好几个,药死人的药,其实再也不曾合。
[魂旦唱]「七弟兄」你只为赖财,放乖,要当灾。
[带云]这毒药呵,
[唱]原来是你赛卢医出卖张驴儿买,没来由填做我犯由牌,到今日官去衙门在。
[窦天章云]带那蔡婆婆上来。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家中又是有钱钞的,如何又嫁了老张,做出这等事来? [蔡婆婆云]老妇人因为他爷儿两个救了我的性命,收留他在家养膳过世;那张驴儿常说要将他老子接脚进来,老妇人并不曾许他。
[窦天章云]这等说,你那媳妇就不该认做药死公公了。
[魂旦云]当日问官要打俺婆婆,我怕他年老受刑不起,因此喒认做药死公公,委实是屈招个!
[唱]「梅花酒」你道是咱不该,这招状供写的明白。本一点孝顺的心怀,倒做了惹祸的胚胎。我只道官吏每还复勘,怎将咱屈斩首在长街!第一要素旗枪鲜血洒,第二要三尺雪将死尸埋,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灾,咱誓愿委实大。「收江南」呀,这的是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痛杀我娇姿弱体闭泉台,早三年以外,则落的悠悠流恨似长淮。
[窦天章云]端云儿也,你这冤枉我已尽知,你且回去。待我将这一起人犯,并原问官吏,另行定罪,改日做个水陆道场,超度你生天便了。
[魂旦拜科,唱]「鸳鸯煞尾」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
[云]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纪高大,无人侍养,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儿尽养生送死之礼,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
[窦天章云]好孝顺的儿也。
[魂旦唱]嘱付你爹爹,收养我奶奶,可怜他无妇无儿谁管顾年衰迈。再将那文卷舒开,
[带云]爹爹,也把我窦娥名下,
[唱]屈死的于伏罪名儿改。
[下][窦天章云]唤那蔡婆婆上来。你可认得我么?
[蔡婆婆云]老妇人眼花了,不认的。
[窦天章云]我便是窦天章。适才的鬼魂,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儿端云。你这一行人,听我下断:张驴儿毒杀亲爷,奸占寡妇,合拟凌迟,押赴市曹中,钉上木驴,剐一百二十刀处死。升任州守桃杌,并该房吏典,刑名违错,各杖一百,永不叙用。赛卢医不合赖钱勒死平民,又不合修合毒药,致伤人命,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蔡婆婆我家收养,窦娥罪改正明白。
[词云]莫道我念亡女与他灭罪消愆,也只可怜见楚州郡大旱三年。昔于公曾表白东海孝妇,果然是感召得灵雨如泉。岂可便推诿道天灾代有,竟不想人之意感应通天。今日个将文卷重行改正,方显的王家法不使民冤。
题目秉鉴持衡廉访法正名感天动地窦娥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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