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大约是最不像鲁迅的鲁迅作品。连鲁迅自己也在序言中称“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我们今天来谈一谈罢。
原作共八篇,我且挑四篇讲一讲。
《补天》(原名《不周山》),是带着一种华丽的色彩开头的。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目夹]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这“伊”所指的,便是天地初开始时的巨大裸神——女娲。而这神明却不像从前所见的那些,过着“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的舒坦日子,她只是个行走在天地间,孤独、无聊的“人”罢了。她的造人,最初大约是一种消遣——她孜然一身过于寂寞,信手就从泥里捏出了模样,
然而最终又变成一种负担——然而伊不暇理会这等事了,单是有趣而且烦躁,夹着恶作剧的将手只是抡。她作为创造者的喜悦并不长久。只一觉的功夫,天地就大变模样。“天柱折,地维绝”,共工同颛顼的战争搅了她的好梦。他最初造的那些小人全已变了摸样。满口胡言,满脑礼制。然而女娲最终累死了。美丽壮阔的景色也随之烟消云散。尽管她不理会,日与月总是一个上去一个下来的。即使伊死了,也会有人假借伊的名号,做什么“女娲氏之肠”。
《奔月》是个有趣的故事。他描写的不是后羿射日的英姿。反而是风光过后,身为英雄的他逐渐被淡忘的一种悲哀。去年就四十五的他,总还念念不忘旧时的风光,也不忍心让美丽的太太成天吃乌鸦炸酱面。(注意,他用的是太太)。偏偏后来他的弟子逢蒙还要插一腿,将羿的功绩吹嘘成自己的,妄图杀死老师。有资料显示,这逢蒙其实是在影射高长虹。我们也可一换句话说,羿就是鲁迅。他曾经作为一个先行者掀起了一场革命,可是,在革命之后呢?有多少人还记得他?这是一个英雄故事的后续——他最终涅没于日复一日、平凡琐屑的日常之中。
《理水》的行文似乎与标题也不大相符。禹爷其人,“真人不露相”,直到第三章才正式出场: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黧黑,衣服奇旧。他的手下们是: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哦,好一群黑色的人!像是《过客》中的过客,像是《铸剑》中的宴之敖者。他们都是先生的化身。人民是愚者,但比学者和官员聪明。还知道为来年留下一道树皮。官员们可是贪极,学者们可是迂腐极了。有对话为证: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吗?……”学者跳起来了,连忙咽下没有嚼烂的一口面,鼻子红到发紫,吆喝道。
“有的呀,连叫阿狗阿猫的也有。”
“鸟头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辩论了,”拿拄杖的学者放下面包,拦在中间,说。“乡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谱来,”他又转向乡下人,大声道,“我一定会发见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从来没有过家谱……”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们这些东西可恶!”
“不过这这也用不着家谱,我的学说是不会错的。”鸟头先生更加愤愤的说。“先前,许多学者都写信来赞成我的学说,那些信我都带在这里……”
“不不,那可应该查家谱……”
“但是我竟没有家谱,”那“愚人”说。“现在又是这么的人荒马乱,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们来信赞成,当作证据,真也比螺蛳壳里做道场还难。证据就在眼前:您叫鸟头先生,莫非真的是一个鸟儿的头,并不是人吗?”
这些动辄就“摆事实”的学究们,究竟研究了些什么我们至今无从得知。他们食的究竟不是什么“人间烟火”,是从天而降的食粮。大约特殊知识阶级总有些异于常人之处罢了。
我最喜欢的一篇是《铸剑》。赤鼻报父仇的故事大家都以当熟悉。有几个古书里没有的
细节:
一是剑开炉之景: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井华水〔5〕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这瑰丽的文字,却是暗含着一种悲怆——天下最华美的剑成了,铸剑人却要被杀。天道不公!
二是看客: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
却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 可曾想到《示众》中看客们的众生相?
三是奇怪的诗文: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这是宴之敖者唱的。我不敢用“吟”这个词,因为实在不符合意境。宴之敖者的形象是黑色的,外冷内热因而十分古怪的。哦,又一个黑色的革命者、一个黑色的复仇者。他就是先生自己的化身。先生自己也承认这是普通人难以理解的“奇怪的人和头颅的歌”。
四是三头惨烈地相争。我记得日本有个叫做舞首的妖怪,也是三个头颅相争而产生的。
然而这两段的意义显然是不同的。舞首只是由于三个武士的一次激烈争吵,《铸剑》却是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王的狡诈、眉间尺的仇恨、黑色人的义行。个人自有个人的鬼胎。
五是三王冢的闹剧。本来故事该在三头相争后就结束了,他却不。偏要让严肃的故事以荒诞结局。于是乎,轰轰烈烈的复仇被遗忘,大出丧变成了天下人的大狂欢。何处不见看客?!
《故事新编》八篇小说中,有五篇写于1935-1936,是鲁迅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对于心力俱瘁的先生,这可能也是一部未完成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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