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大城市人为什么不幸福

人是个矛盾的动物。在有些问题上，你自己也知道自己生活在矛盾中。比如，我一直主张城市化：城市的居住形态更环保、更有创造力。但是，我一边写了许多文章鼓吹城市的好处，一边跑到波士顿远郊的乡间住下自得其乐。

无独有偶，哈佛大学政府学院的著名城市学家EdwardGlaeser大概也是一位。他是近年来鼓吹密集型城市化的干将之一，把城市的好处，讲得天花乱坠。他的《城市的胜利》，早已被翻成了中文，而且有台湾版和大陆版两个译本，我都为之写了序。如今，他合作的另一项研究发表，综合了相当复杂的数据，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美国大城市的居民不幸福。

先看看他给出的美国最不幸福的城市排名：一，纽约；二，匹斯堡；三，路易斯维尔；四，密尔沃基；五，底特律；六，印第安纳波利斯；七，圣路易斯；八，拉斯维加斯；九，布法罗；十，费城。另外，他还排出了十个最幸福的城市，大多是几万人或十几万人的小地方。

应该说，排名虽然有相当的数据基础，但排名本身却还难以说明太大的问题。纽约居不幸福城市之首，确实有些令人吃惊。不过，美国人口最多的十五大城市中的洛杉矶、旧金山、芝加哥、休斯敦、达拉斯、圣地亚哥等等，并不在排名中。这十五个城市进了前十个最不幸福城市的，其实只有纽约和费城。EdwardGlaeser教授对于自己研究结果的解读，也多有难以令人信服之处。比如，他称衰落的城市居民往往不幸福，比如底特律。但是，这并非因为城市衰落导致了居民的不幸福，而是居民不幸福导致了城市的衰落。可是，这怎么解释纽约呢？近二十年，纽约经历了奇迹般的复兴，难道马上要衰落了吗？除了幸福感外，还有什么经济和社会征兆？

不过，中国大城市的居民，对城市焦虑症恐怕有不少体会，Edward Glaeser的结论在他们心中会激发不少共鸣。其实，即使在美国，生活的直觉也为这种结论提供了不少支持。你到纽约马上就会感觉到：街上的汽车如同吃了枪药一样，鸣笛刺耳得要命，司机之间仿佛都在虎视眈眈。再到佛蒙特州的大学城，你过马路时，还没走到路边上，路上一辆车就先行停下，等你过去才启动，一点声音没有。你更听不到鸣笛。在我们居住的波士顿远郊，无论跑步还是骑车，偶然碰到机动车，对方往往绕到逆行道上，生怕打扰你。有时两个方向各来一辆车，双方干脆全停下来，等着跑步或骑车的人过了自己再走。俨然是个君子国。两个世界、两种文明，我每次从波士顿市中心上班回来都会亲身体会一遍。从脸上你就看得出来：城里人不高兴！

对此，Edward Glaeser还有一个分析，我虽然也觉得不够严谨，却颇有些心得。他声称，那些不幸福的大城市，居民往往收入比较高。居民选择那里，是有意为之。他们宁愿牺牲幸福来换得更多的钱。幸福感，仅仅是人们诸多理性抉择中的一个因素。我教书的大学在波士顿市中心，是寸土寸金之地。但是，我搬到了离城市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五年远郊隐居，对于幸福与收入之间的兑换关系算是深有体会。

为什么要搬得那么远？首先，享受同等的生活质量(包括学区、居住面积等等)，离城市越远越便宜。大学里的一个教书匠，收入有限，住远点是自然的选择。第二，在大学教书，本身给远郊居住提供了条件。因为一年只有七八个月需要去学校，四五个月在度假。另外，即使在上班的时候，大多一周去两次就可以，不用每天通勤。况且，上课时间多是自己安排，比如中午开课，避开了高峰期，很少碰到拥堵。所以，我虽然去一次学校开车单程就一个小时多，但看看车上的里程表，走得还是相当慢，绝对算是开车少的。第三，为什么城里和近郊的许多地方我住不起？看看是谁把房价抬上去了就明白。他们是医生、律师、银行家、经

理等等。他们往往必须早晨八九点钟到办公室，下午五点以后才离开，加夜班也是家常便饭。他们不得不就近居住不说，而且几乎每天要战拥堵。要知道，波士顿公交颇为落后，拥堵相当厉害。

当收入高的人住在城里和近郊、象我这种收入一般的(不好意思哭穷，我收入不高也不应该低)住在远郊时，当然城里的经济效率高，远郊效率低了。但是，如果让我搬进城、工资涨一倍，这是不是一个好机会？我至少会犹豫再三：首先，多出来的收入许多要花在房子上。另外，每天要战拥堵。一系列研究表明，拥堵本身，是导致人们不幸福的重要因素。也许更重要的是，我远郊的生活方式必须牺牲。比如，跑步20公里，骑车五六十公里，这已经是我的例行运动。在远郊从事这样的运动，往往和自然融为一体，一路上很少碰到机动车。波士顿的环境虽然相当好，绿地很多，但我想象不出进城后能伸得开手脚。从我这番得瑟中你大概也能感觉到：我恐怕比城里人确实幸福一些。不过，从一般的生活常识你也会判断，如果工资真涨一倍，足以使大多数人放弃远郊搬进城市。

我依然会为城市而高歌，尽管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毕竟，城市是现代社会的基础，是经济的引擎。不过，越是现代社会，生活方式越应该丰富。在城市蒸蒸日上的时代，有几个象我这样躲在远郊“说风凉话”的，未必是坏事。当然，我们这些“与世无争”的人的生活，也给那些在大城市的名利场上冲杀得伤痕累累的人，提供了一个反省人生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