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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衰体验对欧阳修诗歌日常化书写的影响

2023-04-12 来源:易榕旅网
盛衰体验对欧阳修诗歌日常化书写的影响 刘 宁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摘要:欧阳修在精神上有强烈的盛衰体验,他对生命的脆弱易衰、人情世事的难以久恃,都有浓重的 焦虑。作为一个崇尚理性,追求刚健有为的士人,他渴望通过理智的省察与积极的进取来摆脱焦虑,然而精 神的茫然始终难以得到平复,其盛衰体验中所包含的生命思考、社会反思,折射出宋型士大夫特有的精神矛 盾。盛衰体验深刻地影响了欧阳修的诗文创作,使欧诗对日常化题材呈现出十分独特的观照视角,与前代诗 人如陶渊明、白居易、韩愈等人诗作的日常化书写,形成明显差异,开拓了诗歌“日常化”的新道路。梅尧臣 诗作也很关注日常,但相较于欧诗,其对日常生活的表现缺少精神张力。欧、梅的差异进一步体现出欧阳修 对宋诗日常化书写的重要贡献。 关键词:欧阳修;盛衰;日常化 作者简介:刘宁(1969一事唐宋诗文研究。 ),女,江苏江阴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 中图分类号:1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18)01-0120-08 收稿日期:2017—1 1-20 D0I:10.195630.cnki.sdzs.2018.01.015 欧阳修是宋诗“日常化”的重要开拓者,对此 智的省察与积极的进取来恢廓心胸,然而精神的 茫然始终未能从根本上得到平复。从思想史的角 度来看,欧阳修盛衰体验中所包含的生命思考、 社会反思,折射出宋型士大夫特有的精神矛盾, 对于理解宋代思想的起伏演变有重要意义。 作为精神世界的核心焦虑,欧阳修的盛衰体 验也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诗文创作。在欧文中,盛 衰慨叹所包含的复杂内涵,构成了“六一风神”的 重要精神基础;而在诗歌创作中,强烈的盛衰领 悟,使欧诗对日常化题材呈现出十分独特的观照 学界已多有关注和讨论①,但对欧诗“日常化”写 作的精神内涵及其诗歌史意义,有关的研究还留 有许多继续思考的空间,其中欧阳修强烈的盛衰 体验对其诗歌“日常化”书写的影响,就很值得做 进一步观察。 欧阳修对生命的脆弱易衰、人情世事的难以 久恃,都有浓重的焦虑,其内心萦绕着强烈的盛 衰之叹。 作为一个崇尚理性,追求刚健有为的士 人,他不依靠佛老庄禅来寻求解脱,渴望通过理 ①关于欧诗的“日常化”,柯霖(ColinHawes)、朱刚有深入的讨论,参见柯霖:《凡俗中的超越:论欧阳修诗歌对日常题材的表现》, 载复旦大学思想史研究中心《思想史研究》第四辑《欧阳修与宋代士大夫》,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朱刚:《“日常化”的意义及其 局限》,载《文学遗产12013年第2期。 ②对于欧阳修的生命思考,张宁宁、黎英围绕其诗词有细致的观察,参见张宁宁:《欧阳修的主体生命意识:从思颍诗及其序文谈 起》,载《湖北文理学院学报》第35卷,第1O期(2014)、黎英:《感流年而欲驻急景:论欧阳修词的一种生命意识》,载《西昌学院学报》 第26卷,第2期(2014),谢琰对欧阳修金石活动中的“不朽”思考,做了深入的分析与阐发,参见谢琰:《“不朽”的焦虑:从思想史角 度看欧阳修的金石活动》,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2017年第2期,这些讨论对本文的思考都有积极的启发。 ·120· 盛衰体验对欧阳修诗歌日常化书写的影响 视角,与前代诗人如陶渊明、白居易、韩愈等人 诗作的日常化书写,形成明显差异,开拓了诗歌 “日常化”的新道路。梅尧臣作为与欧阳修志趣相 投的诗友,其诗作也很关注日常。梅诗刻画日常, 长于状物,但相较于欧诗缺少精神张力。欧、梅 的差异进一步体现出欧阳修对宋诗日常化书写的 重要贡献。 一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盼天籁而神惊。”[3]35-36 与前代之作相比,欧阳修的《秋声赋》呈现出 更为复杂的内涵,面对萧瑟秋声的凄切呼号、凛 凛秋意的肃杀摧折,他既未如潘岳以达道齐物来 化解,也未像李德裕与刘禹锡那样一味低沉悲抑, 而是在思考无解的命运中,表达无奈与不甘交织 的复杂心情:“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 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 、欧阳修盛衰体验的情感内涵 盛衰之叹是欧阳修屡屡见诸辞端的情绪,它 包含了年华短促的悲叹,友朋离散、繁华难再的 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 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黝然黑者为星 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 伤感以及对世事起伏的茫然等复杂感触。欧阳修 嘉祜四年所创作的《秋声赋》对于理解其盛衰体 验的独特内涵颇具代表性。 悲秋题材在不同的诗文体裁中有不同的表现 传统,从赋的传统来看,潘岳的《秋兴赋》,唐代 李德裕、刘禹锡的《秋声赋》,都是欧阳修写作《秋 声赋》时会加以关注的前代典范。从内容上看,潘 岳之作上承宋玉《九辩》的悲秋之叹,着力书写的 是世路失意的伤感,其辞云:“宵耿介而不寐兮, 独展转于华省,悟时岁之道尽兮,慨俯首而自省。 斑鬓髟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领。仰群俊之逸轨 兮,攀云汉以游骋。登春台之熙熙兮,珥金貂之 炯炯。苟趣舍之殊途兮,庸讵识其躁静。”…1 潘 岳作此赋时,年才三十二,“始见二毛”,身当壮 岁而作此悲音,其迟暮之叹中,萦绕的是有志不 获骋的摧抑之苦,他努力通过“齐天地于一指”来 化解内心的盛衰荣瘁之悲。 李德裕与刘禹锡的《秋声赋》,则将书写的重 点,转向功业成就之后的光阴之叹,感伤生命的 脆弱易逝。李德裕《秋声赋·序》云:“昔潘岳寓 直骑省,因感二毛,遂作《秋兴赋》。况予百龄过 半,承明三入,发已皓白,清秋可悲。”[2 J5 刘禹 锡亦称李德裕之作是“得时行道之余兴,犹动光 阴之叹”(《秋声赋·序》)_3 。生命的脆弱与光阴 的易逝,在李、刘笔下,都是无解的矛盾,两篇赋 作亦萦绕着难以化解的低沉旋律。李德裕感伤于 秋声的摧抑苦痛:“既慷慨而谁诉,独沈澜而流 缨。虽复苏门傲世,秦青送行,讵能写自然之天 籁,究吹万之清泠。”[2]577刘禹锡则感叹无论功业 如何辉煌,都无法化解秋声的凄凉:“则有安石 风流,巨源多可。平六符而佐主,施九流而自我。 犹复感阴虫之鸣轩,叹凉叶之初堕。异宋玉之悲 伤,觉潘郎之幺麽。嗟乎!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鞲 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4]478人非金石之质, 生命如此脆弱,然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又绝不 甘心等同于草木,而要忧劳有为,这又不可避免 地使脆弱的生命遭受更多的伤害。意志的坚强与 生命的脆弱、刚健的进取与命运的无奈,不因脆 弱而放弃坚强,却因坚强而更觉人生之脆弱,这 种近乎无解的痛苦领悟,使悲秋的内涵有了前所 未有的深化,也集中地呈现出欧阳修盛衰慨叹中 最为痛苦的思考。 欧阳修推重刚健有为的人生态度,认为人生 的价值在于精进,而要实现不朽,就要自强不息, 其《杂说》指出,人之“贵乎万物者”,在于其“精 气不夺于物”,要保持精气的不朽,就要永不懈 怠,就像日月星辰以从不停息的运转来“相须而 成昼夜、四时、寒暑”一样,“人之有君子也,其 任亦重矣。万世之所治,万物之所利,故日‘自强 不息’,又日‘死而后已’者,其知所任矣。然则君 子之学也,其可·日而息乎!”_4 J4 其《海陵许氏 南园记》称赞许元孝悌著于三世,为善不辍,感 叹“事患不为与夫怠而止尔,惟力行而不怠以止, 然后知予言之可信也”[4]10280 对于儒家所追求的“立德”“立功”“立言”, 他也屡屡表达对其不朽价值的信任,认为人的精 气思虑“蕴而为思虑,发而为事业,著而为文章, 昭乎百世之上而仰乎百世之下,非如星之精气, 随其毙而灭也”(《杂说》)L4]4 。其《苏氏文集序》 坚信苏舜钦的文章著述,即使埋没于一时,也必 将传于后世:“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 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 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能常自发见,而 物亦不能掩也。……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 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4]1063-1似其《仲 氏文集序》亦着力揭示和肯定仲讷对其文章著述 ·121· 稣州太芎学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1 “虽抑于一时,必将申于后世而不可掩”[4]1 的 自信。其《廖氏文集序》对于不达而早逝的廖傅, 则坚信其以德行文章,虽不显于当世,必有合于 将来,所谓“知所待者,必有时而获;知所畜者, 必有时而施。苟有志焉,不必有求而后合”F 11 。 在《送徐无党南归序》中,欧阳修更进一步深 化对不朽的思考,认为立德之于不朽,其意义更 在立言之上:“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 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 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 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 ]l 他高度 赞扬那些不为一时之穷达所累,坚信德行文章之 不朽价值的士人,赞其为“知命”之士,其《永州 军事判官郑君墓志铭》所记之郑君正是如此“知 命”之典型,其铭云:“夫惟自信者不疑,知命者 不惑。故能得失不累其心,喜愠不见其色。呜呼 郑君!学几于此,斯可谓之君子。”l4]9埽在这里, “知命”不是无奈接受命运的消极选择,而是坚信 德行可以传之无穷的坚强信念。 然而,精神的刚健,却并未能充分化解欧阳 修内心对于生命柔脆易逝、世事难于久恃的敏感。 其创作于嘉祜元年的《鸣蝉赋》感叹万物皆好鸣, “大小万状,不可悉名,各有气类,随其物形”。然 而万千吟唱,都随秋风而消逝,“忽时变以物改, 咸漠然而无声”。至于人类,则期望长鸣于百世: “呜呼!达士所齐,万物一类。人于其间,所以为 贵,盖已巧其语言,又能传于文字。是以穷彼思 虑,耗其血气,或吟哦其穷愁,或发扬其志意。虽 共尽于万物,乃长鸣于百世。”行文至此,似乎是 在重复其对不朽的信任,然而其后的笔锋却陡然 一转——“予亦安知其然哉?聊为乐以自喜。方 将考得失,较同异,俄而阴云复兴,雷电俱击,大 雨既作,蝉声遂息。” ]4 上文坚定的信念,如 同雷雨后止息的蝉鸣,化为无边的茫然。 这种情绪,欧阳修在早年创作《祭石曼卿文》 时,就有鲜明的流露。他坚信石延年会留英名于后 世:“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 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俱 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 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但是,石延年墓 地触目惊心的荒凉,却使欧阳修意识到生命衰朽 的巨大阴影,陷入难以平复的痛苦:“呜呼曼卿! 吾不见子久矣,犹能彷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 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 ·122· 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 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烧飞 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 悲鸣踯躅而咿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 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融?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 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 可见,对德 行文章不朽价值的信任,并不能抚平友朋永诀、 生命易逝的巨痛。 随着人世风浪的影响日见深入,欧阳修对生 命柔脆、世事难凭的感叹,更加挥之难去,其追 求不朽的刚健之音中,经常萦绕着强烈的盛衰之 慨。在嘉祜二年创作的《河南府司录张君墓表》 中,他虽然坚信“惟善者能有后,而托于文字者可 以无穷”,但文中书及人事凋零,笔意十分凄侧: “今师鲁死且十余年,王顾者死亦六七年矣,其送 君而临穴者及与君同府而游者十盖八九死矣,其 幸而在者,不老则病且衰,如予是也。呜呼!盛衰 生死之际,未始不如是,是岂足道哉?”[4 36 其 《张子野墓志铭》感慨洛阳交游之盛,飘零不复可 得,亦有同样的悲音:“予时尚少,心壮志得,以 为洛阳东西之冲,贤豪所聚者多,为适然耳。其 后去洛,来京师,南走夷陵,并江汉,其行万三四 千里,山殂水压,穷居独游,思从曩人,邈不可得。 然虽洛人至今皆以谓无如向时之盛,然后知世之 贤豪不常聚,而交游之难得为可惜也。初在洛时。 已哭尧夫而铭之,其后六年,又哭希深而铭之; 今又哭吾子野而铭。于是又知非徒相得之难,而 善人君子欲使幸而久在于世,亦不可得,呜呼, 可哀也已!”[ ]’ 。 这些盛衰的慨叹,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欧词中 异常强烈的伤春之悲。无论是“把酒临风千万恨, 欲扫残红犹未忍”(《玉楼春》)_5]83,“尊前贪爱物 华新,不道物新人渐老”(《玉楼春》) ,还是“风 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断肠”(《蝶恋花》)_5 , 都是生命柔脆、世事茫然的传达,只是,单纯阅 读这些词作,就难以看到欧阳修努力追求不朽的 刚健与坚强,事实上,刚健与茫然交织的张力, 才是欧阳修生命思考的基本旋律。 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欧阳修生命思考的坚 强与脆弱,呈现出相当独特的时代内涵。他对儒 家德行、政事、文章之不朽价值的高度信任,与 士大夫社会政治地位在宋代的整体提升有着密切 的联系。欧阳修和他的士人同道,相信自己可以 有所建树,社会会因自己的积极有为而发生重要 盛衰体验对欧阳修诗歌日常化书写的影响 的改变。在《仲氏文集序》中,他称仲讷生于“有 宋百年全盛之际,儒学文章之士得用之时,宜其 驰骋上下,发挥其所蓄,振耀于当世”[411122,这 命笔,充满俯仰悲怀,感慨呜咽之旨;被推为风 神最完美体现的《丰乐亭记》,全文正交织着对盛 宋功业的自信以及历史淹灭的茫然,尤其值得注 意的是,文中对百年之间滁地干戈战乱湮灭无闻 的描绘,并不是一种简单的今夕之慨的抒发,而 也是他对自身所处时代的体认。然而,在事功的 理想可以得到施展的同时,对事功本身的脆弱与 虚妄,也会有更深切的体会。政坛的翻覆、友朋 的暌离,甚至生命本身的短暂易逝,都会对传统 儒家的坚强信念形成挑战。欧阳修立足儒家对德 行、政事、文章的精神信念来安身立命,于前人 多所凭依的佛老庄禅之说,并没有深刻的关注, 而他的盛衰体验和生命苦痛,并不能从其儒学信 是贯穿着生命在历史长河中短暂易逝的惆怅。作 者期望去寻找记得那段历史的故老,但“欲问其 事,而遗老尽矣”,对于当下之人,只能“漠然徒 见山高而水清”[4”叭 ,那些真正能记得往昔烽烟 的鲜活的生命,早已消逝,这种生命短暂的悲慨, 显然不是盛宋的功业所可以化解的,而《丰乐亭 念中得到彻底的安慰,其实正反映了缺少心性建 记》的复杂况味正由此引发。 . 构的传统儒学,在精神领域的局限性。 同样的意味,在《岘山亭记》中也有深刻的 与欧阳修这种难以消解的盛衰之叹相对照 传达,作于熙宁三年的这篇作品对杜预、羊祜之 的,是北宋道学家努力面对生死从而获得精神超 于后世之名的热切关注,表达了复杂微妙的的态 越与宁静的努力。张载认为生死是气化活动的展 度。在作者看来,羊、杜二人以其功业,已足以不 现,是受太虚本体支配的自然之事,所谓:“太虚 朽“功烈已盖于当世矣。至于风流余韵蔼然被于 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 江汉之间者,至今人犹思之,而于思叔子也尤深。 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 J7人的 盖元凯以其功,而叔子以其仁,二子所为虽不同, 生死存亡,就是气的聚散变化。人若能“知性知天, 然皆足以垂于不朽”[4]1 。但是,二人仍然“汲汲 则阴阳、鬼神皆吾分内尔”[6 J2 ,就可以平静地面 于后世之名”,唯恐淹没于后世。欧阳修虽然对此 对生死。张载认为,人立身的根本在于道,对道的 不以为意,但并未加以讥讽和嘲笑,而是对二人 追求可以使人超越生死,托身永恒:“道德性命是 的“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对 长在不死之物也,己身则死,此则常在。”|6 J27。这种 不朽的执着,正是对生命短暂的忧惧,这样的忧 超越生死的努力,在方向上与欧阳修的刚健进取 惧,即使是盖世功业,也难以彻底消弭。可见,欧 并无二致,但张载将之建立在对生死问题的本体 阳修强烈而复杂的盛衰体验,构成理解其散文“六 论、宇宙论思考之上,在深厚的思想基础上,获 一风神”的一个重要视角。 得了“存,吾顺事,没,吾宁也”【6]6a的坦然。周敦 颐手创《太极图说》,研究宇宙万物的生成,努力 二、盛衰体验对欧诗“日常化”书写的 对生死问题做出推本求源的解释,以求摆脱生死 形塑 的烦扰。④二程认为“生生之理,自然不息。…… 在诗歌创作中,欧阳修的盛衰体验也有广泛 有生便有死,有始便有终” ]167o“死生存亡皆知 的传达。年华流逝、心力衰惫,是欧诗屡屡诉诸 所从来,胸中莹然无疑,止此理尔。”_7 J1 这些道 诗笔的感伤,例如《暮春有感》:“天工施造化, 学家建立了有着深刻心性内涵的生死观,面对生 万物感春阳。我独不知春,久病卧空堂。时节去 死也拥有了更为从容的态度。回避心性探索的欧 莫挽,浩歌自成伤。”[4]54又如:“昔在洛阳年少时, 阳修,显然难以像道学家一样获得这种因洞悉心 春思每先花乱发。萌芽不待杨柳动,探春马蹄常 性而拥有的精神支持。 踏雪。到今年才三十九,怕见新花羞白发。颜侵 面对刚健与茫然的复杂矛盾,欧阳修始终没 塞下风霜色,病过镇阳桃李月。”(《病中代书寄圣 有勉强去统一两者。从艺术上看,独特的盛衰之 俞二十五兄》) ]48“镇阳二月春苦寒,东风力弱 慨与生命体验,对欧文“六一风神”的形成,有着 冰雪顽。北潭跬步病不到,何暇骑马寻郊原。雕 重要的影响。例如《释秘演诗集序》《丰乐亭记》 丘新晴暖已动,砌下流水来潺潺。但闻檐间鸟语 《岘山亭记》诸文,是欧文中最具感慨淋漓之致的 作品,这样的艺术特点也是“六一风神”的核心 ①参见郑晓江:《周敦颐生死哲学探微》,载《学海) ̄oo6年 特征。《释秘演诗集序》全从“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第2期。 ·123· 稣州犬擘臀稻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l 变,不觉桃杏开已阑。人生一世浪自苦,盛衰桃 凡茗草,丛生狼藉惟藏蛇。岂如含膏入香作 金饼,蜿蜒两龙戏以呀。其余品第亦奇绝, 愈小愈精皆露芽。泛之白花如粉乳,乍见紫 杏开落间。”(《镇阳残杏》) 4]so友朋离散、繁华不 再的茫然也是屡发难抑的悲音:“倾壶岂徒强君 饮,解带且欲留君谈。洛阳旧友一时散,千年会 面生光华。手持心爱不欲碾,有类弄印几成 窳。论功可以疗百疾,轻身久服胜胡麻。我 谓斯言颇过矣,其实最能祛睡邪。茶官贡余 偶分寄,地远物新来意嘉。亲烹屡酌不知厌。 自谓此乐真无涯。未言久食成手颤,已觉疾 饥生眼花。客遭水厄疲捧碗,口吻无异蚀月 合无二三。”(《圣俞会饮》)_4]24“朐山顷岁出,我 亦斥江湖。乖离四五载,人事忽焉殊。归来见京 师,心老貌已癯。但惊何其衰,岂意今也无。”(《哭 曼卿》)… 盛衰体验在构成欧诗重要抒情内容的同时, 也对欧诗的表现艺术产生微妙的影响,其中最值 蟆。僮奴傍视疑复笑,嗜好乖僻诚堪嗟。更 得关注的,是对日常化书写方式的影响。欧诗对 于日常生活的书写,经常与人生的衰病疲惫之叹 与世事茫然之悲联系在一起,愈到晚年,这种联 系就愈加紧密。例如作于嘉奉占六年的《初食鸡头 有感》: 六月京师暑雨多,夜夜南风吹芡觜。凝 祥池锁会灵园,仆射荒陂安可拟。争先园客 采新苞,剖蚌得殊从海底。都城百物贵新鲜, 厥价难酬与珠比。金盘磊落何所荐,滑台拔 醅如玉醴。自惭窃食万钱厨,满口飘浮嗟病 齿。却思年少在江湖,野艇高歌菱荇里。香 新味全手自摘,玉洁沙磨软还美。一瓢固不 羡五鼎,万事适情为可喜。何时遂买颍东田, 归去结茅临野水。【 ] 诗中描绘鸡头之鲜美昂贵,感叹自己虽能享 用如此昂贵的美食,却已是满口病齿,不复如年 少时可以在江湖间欢快地采摘、品尝那样快美。 面对鲜美的鸡头,诗人因衰老的病齿而触发衰飒 的心境,盛衰之慨为日常化题材的书写,赋予了 独特的情感视角与观照方式。诗中刻画眼前鸡头 “金盘磊落何所荐,滑台拨醅如玉醴”,流露的是 富足却衰惫的诗人眼中的名贵,而回想当年“香 新味全手自摘,玉洁沙磨软还美”,表现的则是年 少时采摘与品尝鸡头的清新与快意。 荣瘁盛衰的心境之变,还带来对口腹特殊偏 好的体察,例如《二月雪》刻画对杞菊的嗜爱:“宁 伤桃李花,无损杞与菊。杞菊吾所嗜,惟恐食不足。 花开少年事,不人老夫目。老夫无远虑,所急在口 腹。风晴日暖雪初销,踏泥自采篱边绿。”[4]229又 如《尝新茶呈圣俞次韵再作》从老人的感触出发, 书写品尝新茶的独特感受,以诙谐之笔,刻画衰 暮之年的生趣与兴味: 吾年向老世味薄,所好未衰惟饮茶。建 溪苦远虽不到,自少尝见闽人夸。每嗤江浙 ·l24· 蒙酬句怪可骇,儿曹助噪声哇哇。【 ∞ 诗中慨叹建溪新茶的名贵与灵异,对于衰暮之人 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唯一的作用是可以帮助驱遣 瞌睡,但又不能真的放怀品饮,因为衰惫之躯很 快就会不堪茶力,“疾饥生眼花”。无论是对建溪 新茶“泛之白花如粉乳,乍见紫面生光华”的细腻 刻画,还是对自己饮茶后狼狈之态的描摹,这些 日常内容,都在盛衰慨叹的观照下拥有了独特的 意味。 欧阳修的《有赠余以端溪绿石枕与蕲州竹簟 皆佳物也余既喜睡而得此二者不胜其乐奉呈原父 舍人圣俞直讲》,亦是体现其日常化特色的代表 作,诗中对绿石枕、竹簟的刻画,与老惫、疏懒联 系在一起,写出诗人身当晚景的心境: 端溪琢出缺月样,蕲州织成双水纹。呼 儿置枕展方簟,赤日正午天无云。黄琉璃光 绿玉润,莹净冷滑无埃尘。忆昨开封暂陈力, 屡乞残骸避烦剧。圣君哀怜大臣闵,察见衰 病非虚饰。犹蒙不使如罪去,特许迁官还旧 职。选材临事不堪用,见利无惭惟苟得。一 Z,-ig舍居城南,官不坐曹门少客。自然唯与 睡相宜,以懒遭闲何惬适。从来赢茶苦疲困。 况此烦歆正炎赫。少壮喘息人莫听,中年鼻 鼾尤恶声。痴儿掩耳谓雷作,灶妇惊窥疑釜 呜。苍蝇蠛蠓任缘扑,蠹书懒架抛纵横。神 昏气浊一如此,言语思虑何由清。尝闻李白 好饮酒。欲与铛杓同生死。我今好睡又过之, 身与二物为三尔。江西得请在旦暮,收拾归 装从此始。终当卷簟携枕去,筑室买田清颍 尾。[ ] 一 诗中竭力刻画身当迟暮、鼾声令人掩耳不及 的尴尬无奈之状,和“黄琉璃光绿玉润,莹净冷 滑无埃尘”的石枕竹簟,形成微妙的张力,写出 了自身对石枕竹簟的喜爱,又在这种喜爱中流露 盛衰体验对欧阳修诗歌日常化书写的影响 出人生衰惫的无奈。 情感内涵。又如《春寝》:“何处春喧来,微和生血 气。气薰肌骨畅,东窗一昏睡。是时正月晦,假日 无公事。烂熳不能休,自午将及未。缅思少健日, 甘寝常自恣。一从衰疾来,枕上无此味。”【9]132诗 中刻画春寝的甘美,亦是从衰病以来甘寝难得的 在欧阳修之前的诗歌史上,陶渊明以及中唐 的韩愈、自居易等人,都较多地关注和表现日常 生活。值得注意的是,陶渊明和白居易对日常的 关注,渗透着浓厚的生命之悲与衰病之叹。陶诗 清新恬淡的田园生活描绘中,往往伴随着生命易 无奈来落笔。人生的衰病之叹,成为白居易诗歌 日常书写的最重要的情感视角。 逝的惊觉,如《酬刘柴桑》:“穷居寡人用,时忘四 运周。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新葵郁北墉,嘉 穗养南畴。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命室携童 弱。良日登远游。” 诗中细腻地刻画庭院、田 园中的新葵与嘉 ,感叹欢乐不知能否永远。对 陶渊明田园日常生活书写中所体现的生命 意识,自居易日常闲适生活书写中所流露的壮气 不再,说明他们对日常的关注,是反思消解儒家 功业理想之后的精神寄托。陶渊明对儒家功名思 于年华短促、欢乐不永的伤感,陶诗常常要将其 尖锐地置于平淡恬和的旋律之中,如《诸人共游 周家墓柏下诗》:“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感 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 颜。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殚。”[8 J49诗中用清丽 的笔墨,刻画冢畔的欢歌:“清歌散新声,绿酒开 芳颜。”然而如此欢乐,却是被“柏下人”、被生命 短促的无奈所触发。又如《拟古其七》:“日暮天 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歌 竟长叹息,特此感人多。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 华。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l8]1 诗中繁华易 逝的感伤,同样在佳人清歌的良夜中,迅速投下 浓重的阴影。 中唐白居易亦在诗中自觉地关注日常生活, 而其笔下的El常之乐,则与对衰病的人生思考相 联系,如《首夏病问》“我生来几时,万有四千日。 自省于其间,非忧即有疾。老去虑渐息,年来病初 愈。忽喜身与心,泰然两无苦。况兹孟夏月,清和 好时节。微风吹袂衣,不寒复不热。移榻树阴下, 竟日何所为。或饮一瓯茗,或吟两句诗。内无忧患 迫,外无职役羁。此日不自适,何时是适时。”_9… 在清和时节“或饮一瓯茗,或吟两句诗”的日常快 乐,正是诗人暂时摆脱了人生忧疾、轻松一刻的 享受,笔墨间暂得从容的享受,似乎还可以品味 出对人间风浪翻覆的忧惧。又如《弄龟、罗》:“有 侄始六岁,字之为阿龟。有女生三年,其名日罗 儿。一始学笑语,一能诵歌诗。朝戏抱我足,夜眠 枕我衣。汝生何其晚,我年行已衰。物情小可念, 人意老多慈。酒美竟须坏,月圆终有亏。亦如恩爱 缘,乃是忧恼资。举世同此累,吾安能去之。” 1l加 面对年幼侄子、女儿的绕膝之乐,诗人在流露浓 浓慈爱的同时,又感叹己身衰暮,不要陷入情累 的烦扰,笔墨中的怜爱与无奈,亦交织出独特的 想的反思,以及自居易后期不再以兼济为理想的 闲适追求,学界已多有阐发,此不赘述。这种独 特的精神背景,也影响到陶、白对日常生活的关 注视角和取以入诗的方式。陶诗中的田园日常生 活,恬淡和谐,富于清新的意象与朴素和乐的生 活场景,折射了面对人生短促之悲,以天真自然 自守的精神意趣;自居易笔下的日常生活,则更 多饮食、安眠、下棋、养花等平居之乐,流露出暂 避人世风浪,在一饮一酌间品味日常的轻松闲适。 与陶、白颇为不同的是,中唐韩愈的诗作, 同样关注日常生活内容,却没有在其中渗透生命 之悲与衰病之叹,而是展开飞腾的想象,以纵横 的诗思,在日常世界中打开奇崛的精神之境,例 如《和虞部卢四汀酬翰林钱七徽赤藤杖歌》:“赤 藤为杖世未窥,台郎始携自滇池。滇王扫宫避使 者,跪进再拜语咀咿。绳桥拄过免倾堕,性命造 次蒙扶持。途经百国皆莫识,君臣聚观逐旌麾。 共传滇神出水献,赤龙拔须血淋漓。又云羲和操 火鞭,暝到西极睡所遗。几重包裹自题署,不以 珍怪夸荒夷。归来捧赠同舍子,浮光照把欲手疑。 空堂昼眠倚牖户,飞电著壁搜蛟螭。”[1。J4 一根 普通的赤藤杖,诗人想象它是赤龙带血的龙须, 又想象是羲和挥动的火鞭,散发着炫人心目的浮 光,有着“飞电著壁搜蛟螭”的力量。日常世界由 此变成瑰异奇丽的境界。 又如《郑群赠簟》:“蕲州笛竹天下知,郑君 所宝尤瑰奇。携来当昼不得卧,一府传看黄琉璃。 体坚色净又藏节,尽眼凝滑无瑕疵。法曹贫贱众 所易,腰腹空大何能为,自从五月困暑湿,如坐 深甑遭蒸炊。手磨袖拂心语口,慢肤多汗真相宜。 日暮归来独惆怅,有卖直欲倾家资。谁谓故人知 我意,卷送八尺含风漪。呼奴扫地铺未了,光彩 照耀惊童儿。青蝇侧翅蚤虱避,肃肃疑有清飙吹。 ·l25· 昴T兀 百 丘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l 倒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恒炎曦。明珠青玉不 足报,赠子相好无时衰。”L1。]3o3-3o4诗中刻画郑群所 同生死。我今好睡又过之,身与二物为三尔。江 西得请在旦暮,收拾归装从此始。终当卷簟携枕 去,筑室买田清颍尾。”欧阳修在诗中,认为自己 和绿石枕、竹簟二物,可并而为三,一起隐居于 颍上。这种“身与二物为三尔”的独特想法,可以 赠琉璃簟,仿佛带来清风笼罩天地,诗人甘寝百 疾霍然而愈的狂喜,传达的是纵横疏狂的精神气 象,与欧阳修以自嘲衰惫鼾声恶态刻画绿石枕与 竹簟的笔墨,颇为不同。《落齿》一诗,就其题材 来看是写衰老不可避免的落齿之痛,但命笔之间, 衰老虽然无奈,却似乎在自嘲与诙谐之间,呈现 出另一种生趣:“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 落六七,落势殊未已。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 和他的《六一居士传》对读: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日: “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 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 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4-77”居士曰: “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 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 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已。叉牙妨食物,颠倒 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10] 韩愈对日常生活的独特处理,折射了其身上 执着的儒家气质,其弘扬儒道的气魄与不屈于时 的精神力量,在这些作品中,透过日常生活的细 微之物,打开了广大的艺术空间,完全读不出生 命的悲音和盛衰的伤感,与陶、白显然大异其趣。 从诗歌史日常书写的历史来观察欧诗,就会 发现,欧诗在用奇崛的笔力来恢廓日常生活之艺 术空间方面,与韩诗颇为接近,但其诗中萦绕的 盛衰之慨与衰病之叹,又是韩诗所无而与陶、白 颇为接近的,例如《吴学士石屏歌》:“晨光入林 众鸟惊,膈膊群飞鸦乱鸣。穿林四散投空去,黄 口巢中饥待哺。雌者下啄雄高盘,雄雌相呼飞复 还。空林无人鸟声乐,古木参天枝屈蟠。下有怪 石横树间,烟埋草没苔藓斑。借问此景谁图写? 乃是吴家石屏者。虢工刳山取山骨。朝镜暮斫非 一日,万象皆从石中出。吾嗟人愚不见天地造化 之初难,乃云万物生自然。岂知镌镌刻画丑与妍, 千状万态不可殚,神愁鬼泣昼夜不得闲。……又 疑鬼神好胜憎吾侪,欲极奇怪穷吾才,乃传张生 自西来。吴家学士见且哈,醉点紫毫淋墨煤。君 才自与鬼神斗,嗟我老矣安能陪。”l4 J1 诗中对物 象穷极笔力的刻画,深得韩诗之精神,然而全诗 最后却落笔于“嗟我老矣安能陪”的叹息。 陶、白对日常的表现,追求自适与安闲,而 韩诗对日常的表现,则充满征服和超越的力量, 欧诗有时融合了这两种不同的取向,在我与日常 之物之间,形成创造与因任、征服与安适相交织 的独特关系,例如上面提到的《有赠余以端溪绿 石枕与蕲州竹簟皆佳物也余既喜睡而得此二者不 胜其乐奉呈原父舍人圣俞直讲》,诗中刻画绿石 枕与竹簟,篇末云:“尝闻李白好饮酒,欲与铛杓 ·l26· 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 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 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 日:“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I必逃 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 乐如何?”居士日:“吾之乐可胜道哉!方 其得意于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 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 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 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 大者有二焉,轩裳硅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 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 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 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 骸骨,使得与此五物皆返于田庐,庶几偿其 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日:“予 知轩裳硅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 乎?”居士日:“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 多忧;累于此者既佚矣,幸无患。吾其何择 哉?”[ ] 欧阳修对“六一”得名之由的阐发,很可以揭 示其如何认识自我与日常生活之乐的关系,对于 欧阳修来讲,“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 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 一壶”,这“五一”之乐,并非陶渊明、白居易自然 取之于日常生活的快乐,而是饱含了欧阳修对这 些快乐的创造、发掘与开拓,当他面对“五一”时: “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 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 也。”这种巨大的、令人精神激越的快乐,绝非陶、 白随顺自然、因任现实所能体会,从这个意义上 讲,欧阳修本人,是这“五一”的创造者和主宰者, 但欧阳修并未让自己的这个“一翁”高于五者之 盛衰体验对欧阳修诗歌日常化书写的影响 上,而是与之并为“六一”,这又是其接近陶、白 慨、世事之叹,在梅诗中很少见到,即使是一些气 因任、随顺之处。欧诗之于日常生活,既驱驾文 氛萧瑟的作品,也缺少更多的感怀,例如《梅雨 字、恢廓其境界,又沉吟低回,体味自足与安闲, “三日雨不止,蚯蚓上我堂,湿菌生枯篱,润气醭 其复杂的意味,正与其以六一自名息息相通。而 素裳。东池虾蟆儿,无限相跳梁,野草侵花圃,忽 其有为与茫然交织的独特的盛衰体验,显然是形 与栏干长。门前无车马,苔色何苍苍!屋后昭亭 成这一复杂意味的重要精神背景。 山,又被云蔽藏。四向不可往,静坐唯一床,寂然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欧阳修为诗歌的“日 忘外虑,微诵《黄庭》章。妻子笑我闲,曷不自举 常化”书写,赋予了与陶渊明、白居易、韩愈不同 觞?已胜伯伦妇,一醉犹在傍。”[1 ]'/91-792诗中刻 的精神内涵,这也是欧诗对宋诗“El常化”的重要 画梅雨的阴湿低迷,苔色苍苍、云遮四野,其中 开拓。在这一点上,与欧阳修志趣相投的梅尧臣, 语及蚯蚓、虾蟆、枯篱、湿菌,荒凉萧瑟之状如在 虽然也对诗歌的“日常化”多有关注,在表现技 目前,但这种荒凉低迷的气氛,与诗中所刻画的 巧上亦能变化,但精神格局的开拓性似较欧诗为 诗人的静坐悠闲,似乎缺少更为内在的精神联系。 逊色,不少作品注重描摹物态,缺少更为丰满生 欧阳修称赞梅尧臣的诗“状难写之景,如在目 动的趣味与性情,例如《五月十三日大水》:““谁 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六一诗话》)n j1 , 知山中水,忽向舍外流?谁知门前路,已通溪中 梅尧臣对日常生活的表现,的确有穷尽物态的笔 舟?穷蛇上竹枝,聚蚓登阶陬。我家地势高,四 力,但与欧阳修相比,缺少更为充实和丰满的诗 顾如湖浇,浮萍穿篱眼,断葑过屋头。官吏救市 人主体情性,其诗作所呈现的诗人面目是较为模 桥,停车当市楼,应念此中居,望不辩马牛。危湍 糊的。陶渊明、白居易、韩愈之诗对日常生活的 泻天河,漫漫无汀洲,群蛙正得时,日夜鸣不休。 表现,都有丰满的主体情性,欧阳修恰恰是继承 戢戢后池鱼,随波去难留,扬髻虽自在,江上多 了这一传统,并出之以新的变化。如果说梅尧臣 网钩。纷纭闾里儿,踊跃竟学泅,吾慕孔宣父,有 状难写之景的深刻笔力,开拓了宋诗对Et常物象 意乘桴浮。”[11] 诗中刻画街衢中的大水,既 的表现,那么欧阳修从其独特的盛衰体验出发对 描绘了“穷蛇上竹枝,聚蚓登阶陬”、“群蛙正得 陶、白、韩加以创变的日常化书写之路,更丰富 时,日夜鸣不休”的细微物象,亦刻画了“危湍泻 了宋诗“日常化”的精神空间。透过欧、梅的差异, 天河,漫漫无汀洲”的泛滥之景,但描摹较为平 显然可以更深人地理解盛衰体验对欧诗日常化书 直,缺少内在的张力。 写的显著影响,以及欧阳修对宋诗“日常化”所做 欧诗在表现日常生活时经常流露的盛衰之 的独特而重要的贡献。 参考文献 [1]萧统.六臣注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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