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时间:半夜两点钟
地点:周家客厅
天气:电闪雷鸣,雨声淅沥可闻
人物:朴园,周萍,周冲,繁漪,鲁贵,鲁大海,四凤,侍萍
【外面还隐隐滚着雷声,雨声浠沥可闻,窗前帷幕垂了下来,中间的门紧紧地掩了,由门上玻璃望出去,花园的景物都掩埋在黑暗里,除了偶尔天空闪过一片耀目的电光,蓝森森的
看见树同电线杆,一瞬又是黑漆漆的。仆人上】
仆 老爷!
朴 我叫了你半天。
仆 外面下雨,听不见。
朴 什么时候了?
仆 嗯,--大概有两点钟了。
朴 刚才我叫帐房汇一笔钱到济南去,他们弄清楚没有?
仆 您说寄给济南一个,一个姓鲁的,是么?
朴 嗯。
仆 预备好了。
[外面闪电,朴园回头望花园。
朴 藤萝架那边的电线,太太叫人来修理了么?
仆 叫了,电灯匠说下着大雨不好修理,明天再来。
朴 那不危险么?
朴 可不是么?刚才大少爷的狗走过那儿,碰着那根电线,就给电死了。现在那儿已经用绳子圈起来,没有人走那儿。
朴 哦。--什么,现在几点了?
仆 两点多了。
【仆人由中门下,周朴园一人坐在沙发上,读报纸。过了一会儿,放下报,呵欠,伸了伸懒腰,拿起桌上侍萍的相片看着,表情畏惧,感伤,透出他内心的悲苦。周冲上】
周冲 (没想到父亲在这儿)爸!
朴园 (露喜色)你--你没有睡?
周冲 嗯。
朴园周冲朴园周冲我走了。朴园周冲朴园周冲朴园周冲找我么?
不,我以为母亲在这儿。
(失望)哦--你母亲在楼上。
没有吧,我在她的门上敲了半天,她的门锁着。--是的,那也许。--爸,冲儿,(周冲立)不要走。
爸,您有事?
没有。(慈爱地)你现在怎么还不睡?
(服从地)是,爸,我睡晚了,我就睡。
(立起,拉起他的手)为什么,你怕我么?
是,爸爸。
朴园 (干涩地)你像是有点不满意我,是么?
周冲 (窘迫)我,我说不出来,爸。
【两人沉默一会。朴园走回沙发,坐下叹一口气。招周冲来,周冲走近。】
朴园 (寂寞地)今天--呃,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停)你知道么?
周冲 (冷淡地)不,不知道,爸。
朴园 (忽然)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没有人照拂你,你不怕么?
周冲 (无表情地)嗯,怕。
朴园 (想自己的儿子亲近他,可亲地)你今天早上说要拿你的学费帮一个人,你说说看,我也许答应你。
周冲 (悔怨地)那是我糊涂,以后我不会这样说话了。
【半晌。】
朴园 (恳求地)后天我们就搬新房子,你不喜欢么?
周冲 嗯。
【半晌。】
朴园 (责备地望着冲)你对我说话很少。
周冲 (无神地)嗯,我--我说不出,您平时总像不愿意见我们似的。(嗫嚅地)您今天有点奇怪,我--我--
朴园 (不愿他向下说)嗯,你去吧!
周冲 是,爸爸。
【周冲下。朴园失望地看着他儿子下去,立起,拿起侍萍的相片,寂寞地呆望着四周。繁漪上,她浑身湿透,头发上滴着水,流下脸颊,朴园惊愕地望着她,她站在沙发前不动。】
繁漪 (毫不奇怪地)还没有睡?(立在中门前,不动)
朴园 你?(走近她,粗而低的声音)你上哪儿去了?(望着她,停)冲儿找你一个晚上。
繁漪 (平常地)我出去走走。
朴园 这样大的雨,你出去走?
繁漪 嗯,--(忽然报复地)我有神经病。
朴园 我问你,你刚才在哪儿?
繁漪 (厌恶地)你不用管。
朴园 (打量她)你的衣服都湿了,还不脱了它。
繁漪 (冷冷地,有意义地)我心里发热,我要在外面冰一冰。
朴园 (不耐烦地)不要胡言乱语的,你刚才究竟上哪儿去了?
繁漪 (无神地望着他,清楚地)在你的家里!
朴园 (烦恶地)在我的家里?
繁漪 (觉得报复的快感,微笑)嗯,在花园里赏雨。
朴园 一夜晚?
繁漪 (快意地)嗯,淋了一夜晚。
【半晌,朴园惊疑地望着她,繁漪像一座石像似的仍站在门前。】
朴园 (愠怒)好,你上楼去吧,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
繁漪 不,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我要你给我出去。
朴园 (严肃地)繁漪,你走,我叫你上楼去!
繁漪 (轻蔑地)不,我不愿意。我告诉你,(暴躁地)我不愿意。
朴园 (低声)你要注意这儿(指头),记着克大夫的话,他要你静静地,少说话。明天克大夫还来,我已经替你请好了。
繁漪 谢谢你!(望着前面)明天?哼!
【周萍上,神色忧郁】
朴园 萍儿!
周萍 (抬头,惊讶)爸,您还没有睡。
朴园 (责备地)怎么,现在才回来?
周萍 (害怕)不,不,爸,我早回来了,我出去买东西了。
朴园 那你不去休息,来这儿干什么?
周萍 我到书房,拿爸爸写的介绍信。
朴园 (向繁漪)你到书房把信拿来。
【繁漪瞟了朴园一眼,下】
朴园 她不愿上楼,回头你先陪她到楼上去,叫底下人好好伺候她睡觉。
周萍 (无奈)是,爸爸。
朴园 (小心地,招周萍走近说)她现在病得很重,在外面淋了一夜晚的雨,说话也非常奇怪,我怕这不是好现象。
周萍 (不安地)我想爸爸只要不把事看得太严重了,事情就会过去的。
【繁漪持信上】
繁漪 (嫌恶)信在这儿!
朴园 (向周萍)好,你走吧,我也想睡了。(向繁漪)你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后天我们一定搬新房子。
繁漪 (盼望他走,干脆地)嗯,好!
【朴园下】
繁漪 (见朴园走出,阴沉地)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走了。
周萍 (声略带愤)嗯。
繁漪 (忽然急躁地)刚才你父亲对你说什么?
周萍 (闪避地)他说要我陪你上楼去,请你睡觉。
繁漪 (冷笑)他应当叫几个人把我拉上去,关起来。
周萍 (故意装做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繁漪 (迸发)你不用瞒我。我知道,我知道,(辛酸地)他说我是神经病,疯子,我知道他,要你这样看我,他要什么人都这样看我。
周萍 (心悸)不,你不要这样想。
繁漪 (奇怪的神色)你?你也骗我?(低声,阴郁地)我从你们的眼神看出来,你们父子都愿我快成疯子!(刻毒地)你们--父亲同儿子--偷偷在我背后说冷话,说我,笑我,在我背后计算着我。
周萍 (镇静自己)你不要神经过敏,我送你上楼去。(推她走)
繁漪 (突然地,高声)我不要你送,走开!(抑制着,恨恶地,低声)我还用不着你父亲偷偷地,背着我,叫你小心,送一个疯子上楼。
周萍 (抑制着自己的烦嫌)那么,你把信给我,让我自己走吧。唉!(看表)不早了,我还要收拾东西呢。
繁漪 (恳求地)萍,这不是不可能的。(乞怜地)萍,你想一想,你就一点--就一点无动于衷么?
周萍 你--(故意恶狠地)你自己要走这一条路,我有什么办法?
繁漪 (愤怒地)什么,你忘记你自己的母亲也被你父亲气死的么?
周萍 (一了百了,更狠毒地激惹她)我母亲不像你,她懂得爱!她爱她自己的儿子,她没有对不起我父亲。
繁漪 (爆发,眼睛射出疯狂的火)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么?你忘了就在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个罪人;你忘了,我们--(突停,压制自己,冷笑)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
【周萍低头,身发颤,坐沙发上,悔恨抓着他的心,面上筋肉成不自然的拘挛。】
繁漪 (她转向他,哭声,失望地说着)哦,萍,好了。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哀婉地诉出)今天这一天我受的罪过你都看见了,这样子以后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他厌恶我,你的父亲;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萍!--
周萍 (心乱)你,你别说了。你难道不知道这种关系谁听着都厌恶么?你明白我每天喝酒胡闹就因为自己恨--恨我自己么?(说完站起)
繁漪 (绝望,沉郁地)刚才我在鲁家看见你同四凤。
周萍 (惊)什么,你刚才是到鲁家去了?
繁漪 (坐下)嗯,我在他们家附近站了半天。
周萍 (悔惧)什么时候你在那里?
繁漪 (低头)我看着你从窗户进去。
周萍 (急切)你呢?
繁漪 (无神地望着前面)就走到窗户前面站着。
周萍 那么有一个女人叹气的声音是你么?
繁漪 嗯。
周萍 后来,你又在那里站多半天?
繁漪 (慢而清朗地)大概是直等到你走。
周萍 哦!(走到她身旁,低声)那窗户是你关上的,是么?
繁漪 (更低的声音,阴沉地)嗯,我。
周萍 (恨极,恶毒地)你是我想不到的一个怪物!哼!再见了,你这个疯子!
【周萍愤怒而下,繁漪呆滞地坐在沙发上,鲁贵进。】
鲁贵 (鞠躬,身略弯)太太,您好。
繁漪 (略惊)你来做什么?
鲁贵 (假笑)跟您请安来了。我在门口等了半天。
繁漪 (镇静)哦,你刚才在门口?
鲁贵 (低声)对了。(更秘密地)我看见大少爷正跟您打架,我--(假笑)我就没敢进来。
繁漪 (沉静地,不为所迫)你原来要做什么?
鲁贵 (倨傲地)我想见见老爷。
繁漪 老爷睡觉了,你要见他什么事?
鲁贵 没有什么,要是太太愿意办,不找老爷也可以。--(着重,有意义地)都看太太要怎么样。
繁漪 (半晌,忍下来)你说吧,我也许可以帮你的忙。
鲁贵 (谄媚地)太太做了主,那就是您积德了。--我们只是求太太还赏饭吃。
繁漪 (不高兴地)你,你以为我--(转缓和)好,那也没有什么。
【大海上,衣服俱湿,脸色阴沉】
大海 (向鲁贵)你在这儿!
鲁贵 (讨厌他的儿子)嗯,你怎么进来的?
大海 (冰冷地)铁门关着,叫不开,我爬墙进来的。
鲁贵 你要干什么?
大海鲁贵大海鲁贵大海鲁贵大海鲁贵繁漪鲁贵下)
你先跟我把这儿大少爷叫出来,我找不着他。
(疑惧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你要怎么样?我刚弄好,你是又要惹祸?
(冷静地)没有什么,我只想跟他谈谈。
(不信地)我看你不对,你大概又要--
(暴躁地,抓着鲁贵的领口)你找不找?
(怯弱地)我找,我找,你先放下我。
好,(放开他)你去吧。
我,我,大海,你,你--
(镇静地)鲁贵,你去叫他出来,我在这儿,不要紧的。
(生气)你,你,你,--(低声,自语)这个小王八蛋!(没法子,走进饭厅
繁漪 (眼色阴沉地)我怕他会不见你。
大海 (冷静地)那倒许。
繁漪 (缓缓地)听说他现在就要上车。
大海 (回头)什么!
繁漪 (阴沉的暗示)他现在就要走。
大海 (愤怒地)他要跑了,他--
繁漪 嗯,他--
【周萍上】
周萍 (向大海)哦!
大海 好。你还在这儿,(回头)你叫这位太太走开,我有话要跟你一个人说。
周萍 (望着繁漪,她不动,再走到她的面前)请您上楼去吧。
繁漪 好!(昂首由饭厅下)
【二人都紧紧地握着拳,大海愤愤地望着他,二人不动。】
周萍 (平静下来)我以为我们中间误会太多。
大海 误会?(看自己手上的血,擦在身上)我对你没有误会,我知道你是没有血性,只顾自己的一个十足的混蛋。
周萍 (柔和地)我们两次见面,都是我性子最坏的时候,叫你得着一个最坏的印象。
大海 (轻蔑地)不用推托,你是个少爷,你心地混帐,你们都是吃饭太容易,有劲儿不知道怎样使,就拿着穷人家的女儿开开心,完了事可以不负一点儿责任。
周萍 (看出大海的神气,失望地)现在我想辩白是没有用的。我知道你是有目的而来的。(平静地)你把你的枪或者刀拿出来吧。我愿意任你收拾我。
大海 (侮蔑地)你会这样大方,--在你家里,你很聪明!哼,可是你不值得我这样,我现在还不愿意拿我这条有用的命换你这半死的东西。要不是我妈,我早宰了你了。
周萍 我死了,那是我的福气。(辛酸地)你以为我怕死,我不,我不,我恨活着,我欢迎你来。我够了,我是活厌了的人。
大海 (厌恨地)哦,你--活厌了,可是你还拉着我年轻的糊涂妹妹陪着你,陪着你。
周萍 (无法,强笑)你说我自私么?你以为我是真没有心肝,跟她开开心就完了么?你问问你的妹妹,她知道我是真爱她。她现在就是我能活着的一点生机。
大海 这么,你反而很有理了。可是,董事长大少爷,谁相信你会爱上一个工人的妹
妹,一个当老妈子的穷女儿?
周萍 (略顿,嗫嚅)那,那--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有一个女人逼着我,激成我这样的。
大海 (紧张地,低声)什么,还有一个女人?
周萍 嗯,就是你刚才见过那位太太。
大海 她?
周萍 (苦恼地)她是我的后母!--哦,我压在心里多少年,我当谁也不敢说--她念过书,她受了很好的教育,她,她,--她看见我就跟我发生感情,她要我--(突停)那自然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大海 四凤知道么?
周萍 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含着苦痛的眼泪,苦闷地)那时我太糊涂,以后我越过越怕,越恨,越厌恶。我恨这种不自然的关系,你懂么?我要离开她,然而她不放松我。她拉着我,不放我。我只要离开她,我死都愿意。她叫我恨一切受过好教育,外面都装得很正经的女儿。过后我见着四凤,四凤叫我明白,叫我又活了一年。
大海 (不觉吐出一口气)哦。
周萍 (诚恳地)嗯,我今天走了,过了一二个月,我就来接她。
大海 可是董事长少爷,这样的话叫人相信么?
周萍 (半晌,抬头)那我现在再没有什么旁的保证,你口袋里那件杀人的家伙是我的担保。你再不相信我,我现在人还是在你手里。
大海 (辛酸地)周大少爷,你想这样我就完了么?(恶狠地)你觉得我真愿意我的妹妹嫁给你这种东西么?(忽然拿出自己的手枪来)
周萍 (惊慌)你要怎么样?
大海 (恨恶地)我要杀了你。你父亲虽坏,看着还顺眼。你真是世界上最用不着,最没有劲的东西。
周萍 哦。好,你来吧!(骇惧地闭上目)
大海 可是--(叹一口气,递手枪与周萍)你还是拿去吧。这是你们矿上的东西。
周萍 (莫明其妙地)怎么?(接下枪)
大海 (苦闷地)没有什么。老太太们最糊涂。我知道我的妈。我妹妹是她的命。只要你能够多叫四凤好好地活着,我只好不提什么了。
【萍还想说话,大海挥手,叫他不必再说,周萍沉郁地到桌前把枪放好,四凤低声喊:“萍”……,两人听见】
大海 她在哪儿?
周萍 大概就在花园里。(向大海)你先暂时在旁边屋子躲一躲,她没想到你在这儿。我想她再受不得惊了。
【引大海右面下后,到左面迎四凤上,四凤头发蓬乱,衣服湿透】
四凤 萍!
周萍 (感动地)凤。
四凤 (胆怯地)没有人吧。
周萍 (难过,怜悯地)没有。(拉着她的手)
四凤 (放开胆)哦!萍!(抱着周萍抽咽)
周萍 凤,你的手冰凉,你先换一换衣服。(引她到沙发,坐在自己一旁,热烈地)你,你上哪儿去了,凤?(顺手拿起沙发上的一床紫线毯给她围上)我可怜的凤儿,你怎么这样傻,你上哪儿去了?我的傻孩子!
四凤 (擦着眼泪,拉着周萍的手,周萍蹲在旁边)我一个人在雨里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天上打着雷,前面我只看见模模糊糊的一片;我什么都忘了,我像是听见妈在喊我,可是我怕,我拼命地跑,我想找着我们门口那一条河跳。
周萍 (紧握着四凤的手)凤!哦,凤,我对不起你,原谅我,是我叫你这样,你原谅我,你不要怨我。
四凤 萍,我怎样也不会怨你的。我糊糊涂涂又碰到这儿,走到花园那电线杆底下,我忽然想死了。我知道一碰那根电线,我就可以什么都忘了。我爱我的母亲,我怕我刚才对她起的誓,我怕她说我这么一声坏女儿,我情愿不活着。可是,我刚要碰那根电线,我忽然看见你窗户的灯,我想到你在屋子里。哦,萍,我突然觉得,我不能这样就死,我不能一个人死,我丢不了你。我想起来,世界大得很,我们可以走,我们只要一块儿离开这儿。萍啊,你--
周萍 (沉重地)我们一块儿离开这儿?
四凤 (急切地)就是这一条路,萍,我现在已经没有家,(辛酸地)哥哥恨死我,母亲我是没有脸见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我只有你,萍(哀告地)你明天带我去吧。
周萍 (沉重地摇着头)不,不--
四凤 (失望地)萍。
周萍 (望着她,沉重地)不,不--我们现在就走。
四凤 (不相信地)现在就走?
周萍 (怜惜地)嗯,我原来打算一个人现在走,以後再来接你,不过现在不必了。
四凤 (不信地)真的,一块儿走么?
周萍 嗯,真的。
四凤 (狂喜地,扔下线毯,立起,亲周萍的一手,一面擦着眼泪)真的,真的,真的,萍,你是我的救星,你是天底下顶好的人,你是我--哦,我爱你!(在他身上流泪)
周萍 (感动地,用手绢擦着眼泪)凤,以后我们永远在一块儿了,不分开了。
四凤 (自慰地,在周萍的怀里)嗯,我们离开这儿了,不分开了。
【二人站起要走,鲁妈与大海进,鲁妈衣服湿透,头发零乱】
四凤 (惊俱)妈!(畏缩)
【略顿,鲁妈哀怜地望着四凤。】
侍萍 (伸出手向四凤,哀痛地)凤儿,来!
【四凤跑至母亲面前,跪下。】
四凤 妈!(抱着母亲的膝)
侍萍 (抚摸四凤的头顶,痛惜地)孩子,我的可怜的孩子。
四凤 (泣不成声地)妈,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忘了您的话了。
侍萍 (扶起四凤)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四凤 (低头)我疼您,妈,我怕,我不愿意有一点叫您不喜欢我,看不起我,我不
敢告诉您。
侍萍 (沉痛地)这还是你的妈太糊涂了,我早该想到的。(酸苦地)然而天,这谁又料得到,天底下会有这种事,偏偏又叫我的孩子们遇着呢?哦,你们妈的命太苦,你们的命也太苦了。
大海 (冷淡地)妈,我们走吧,四凤先跟我们回去。--我已经跟他(指周萍)商量好了,他先走,以后他再接四凤。
侍萍 (迷惑地)谁说的?谁说的?
大海 (冷冷地望着鲁妈)妈,我知道您的意思,自然只有这么办。所以,周家的事我以后也不提了,让他们去吧。
侍萍 (迷惑,坐下)什么?让他们去?
周萍 (嗫嚅)鲁奶奶,请您相信我,我一定好好地待她,我们现在决定就走。
侍萍 (拉着四凤的手,颤抖地)凤,你,你要跟他走?
四凤 (低头,不得已紧握着鲁妈的手)妈,我只好先离开您了。
侍萍 (忍不住)你们不能够在一块儿!
大凤 (奇怪地)妈,您怎么?
侍萍 (站起)不,不成!
四凤 (着急)妈!
侍萍 (不顾她,拉着她的手)我们走吧。(向大海)你出去叫一辆洋车,四凤大概走不动了。我们走,赶快走。
四凤 (死命地退缩)妈,您不能这样做。
侍萍 不,不成!(呆滞地,单调地)走,走。
四凤 (哀求)妈,您愿意您的女儿急得要死在您的眼前么?
侍萍 (不得已,严厉地,向大海)你先去雇车去!(向四凤)凤儿,你听着,我情愿你没有,我不能叫你跟他在一块儿。--走吧!
周萍 (走向鲁)鲁奶奶,您无论如何不要再固执哪,都是我错了;我求你!(跪下)我求您放了她吧。我敢保我以后对得起她,对得起您。
四凤 (立起,走到鲁妈面前跪下)妈,您可怜可怜我们,答应我们,让我们走吧。
侍萍 (不做声,坐着,发痴)我是在做梦。我的女儿,我自己生的儿女,三十年工夫--哦,天哪,(掩面哭,挥手)你们走吧,我不认得你们。(转过头去)
周萍 谢谢你!(立起)我们走吧。凤!(四凤起)
侍萍 (回头,不自主地)不,不能够!
【四凤又跪下。】
四凤 (哀求)妈,您,您是怎么?我的心定了。不管他是富,是穷,不管他是谁,我是他的了。我心里第一个许了他,我看得见的只有他,妈,我现在到了这一步:他到哪儿我也到哪儿;他是什么,我也跟他是什么。妈,您难道不明白,我--
侍萍 (指手令她不要向下说,苦痛地)孩子。(沉重的悲伤,低声)啊,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的这种孽!--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那么,天,真有了什么,也就让我一个人担待吧。(回过头)凤儿,--
四凤 (不安地)妈,您心里难过,--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
侍萍 (回转头。和蔼地)没有什么。(微笑)你起来,凤儿,你们一块儿走吧。
四凤 (立起,感动地,抱着她的母亲)妈!
侍萍 (沉静地)不,你们这次走,是在黑地里走,不要惊动旁人。(向大海)大海,你出去叫车去,我要回去,你送他们到车站。
大海 嗯。
【大海由中门下。】
侍萍 (向四凤哀婉地)过来,我的孩子,让我好好地亲一亲。(四凤过来抱母;鲁妈向周萍)你也来,让我也看你一下。(周萍至前,低头,鲁妈望他擦眼泪)好,你们走吧--我要你们两个在未走以前答应我一件事。
周萍 您说吧。
侍萍 你们不答应,我还是不要四凤走的。
四凤 妈,您说吧,我答应。
侍萍 (看他们两人)你们这次走,最好越走越远,不要回头。今天离开,你们无论生死,永远也不许见我。
四凤 (难过)妈,那不--
周萍 (眼色,低声)她现在很难过,才说这样的话,过后,她就会好了的。
四凤 嗯,也好,--妈,那我们走吧。
【四凤跪下,向鲁妈叩头,四凤落泪,鲁妈竭力忍着。】
侍萍 (挥手)走吧!
【三人欲下,繁漪上】
四凤 (失声)太太!
繁漪 (沉稳地)咦,你们到哪儿去?外面还打着雷呢!
周萍 (向繁漪)怎么你一个人在外面偷听!
繁漪 嗯,你只我,还有人呢。(向饭厅上)出来呀,你!
【周冲由饭厅上,畏缩地。】
四凤 (惊愕)二少爷!
周冲 (不安地)四凤!
周萍 (不高兴,向弟)弟弟,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周冲 (莫明其妙地)妈叫我来的,我不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繁漪 (冷冷地)现在你就明白了。
周萍 (焦燥,向繁漪)你这是干什么?
繁漪 (嘲弄地)我叫你弟弟来给你们送行。
周萍 (气愤)你真卑--
周冲 哥哥!
周萍 弟弟,我对不起你!--(突向繁漪)不过世界上没有像你这样的母亲!
周冲 (迷惑地)妈,这是怎么回事?
繁漪 你看哪!(向四凤)四凤,你预备上哪儿去?
四凤 周萍 周冲 四凤 周冲 四凤 人。
周萍 就要嫁我!周冲 繁漪
不要说一句瞎话。告诉他们,挺起胸来告诉他们,说我们预备一块儿走。
嗯,二少爷,我,我是--
我不是不告诉你;我跟你说过,叫你不要找我,因为我--我已经不是个好女(指繁漪)告诉他们,说你
(周冲低头)
(嗫嚅)我……我?……(明白)什么,四凤,你预备跟他一块儿走?(半质问地)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向四凤)不,你为什么说自己不好?你告诉他们!
(略惊)四凤,你--(向冲)现在你明白了。
周萍 (突向繁漪,刻毒地)你真没有一点心肝!你以为你的儿子会替--会破坏么?弟弟,你说,你现在有什么意思,你说,你预备对我怎么样?说!哥哥都会原谅你。
【周冲望繁漪,又望四凤,自己低头。】
繁漪 冲儿,说呀!(半晌,急促)冲儿,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为什么你抓着四凤问?你为什么不抓着你哥哥说话呀?(又顿。众人俱看周冲,周冲不语)冲儿你说呀,你怎么,你难道是个死人?哑巴?是个糊涂孩子?你难道见着自己心上喜欢的人叫人抢去,一点儿都不动气么?
周冲 (抬头,羔羊似的)不,不,,妈!(又望四凤,低头)只要四凤愿意,我没有一句话可说。
周萍 (走到冲面前,拉着他的手)哦,我的好弟弟,我的明白弟弟!
周冲 (疑惑地,思考地)不,不,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闹!
周萍 (感激地)不过,弟弟--
周冲 (望着周萍热烈的神色,退缩地)不,你把她带走吧,只要你好好地待她!
繁漪 (整个幻灭,失望)哦,你呀!(忽然,气愤)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像我,你--你简直是条死猪!
周冲 (受侮地)妈!
周萍 (惊)你是怎么回事!
繁漪 (昏乱地)你真没有点男子气,我要是你,我就打了她,烧了她,杀了她。你真是糊涂虫,没有一点生气的。你还是父亲养的,你父亲的小绵羊。我看错你了--你不是我的,你不是我的儿子。
周冲 (心痛地)哦,妈。
周萍 (眼色向周冲)她病了。(向繁漪)你跟我上楼去吧!你大概是该歇一歇。
繁漪 胡说!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神经上没有一点病。你们不要以为我说胡话。(揩眼泪,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没有死;你的父亲只叫我生了冲儿,然而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指周萍)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可是他现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
周冲 (痛极)妈,我最爱的妈,您这是怎么回事?
周萍 你先不要管她,她在发疯!
繁漪 (激烈地)不要学你的父亲。没有疯--我这是没有疯!我要你说,我要你告诉他们--这是我最后的一口气!
周萍 (狼狈地)你叫我说什么?我看你上楼睡去吧。
繁漪 (冷笑)你不要装!你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你的后母。
【大家俱惊,略顿。】
周冲 (无可奈何地)妈!
繁漪 (不顾地)告诉他们,告诉四凤,告诉她!
四凤 (忍不住)妈呀!(投入鲁妈怀)
周萍 (愤怒)不要理她,她疯了,我们走吧。
繁漪 不用走,大门锁了。你父亲就下来,我派人叫他来的。
侍萍 哦,太太!
周萍 你这是干什么?
繁漪 (冷冷地)我要你父亲见见他将来的好媳妇你们再走。(喊)朴园,朴园!……
周冲 妈,您不要!
周萍 (走到繁漪面前)疯子,你敢再喊!
【繁漪跑到书房门口,喊。】
侍萍 (慌)四凤,我们出去。
繁漪 不,他来了!
【朴园上】
朴园 (在门口)你叫什么?你还不上楼去睡。
繁漪 (倨傲地)我请你见见你的好亲戚。
朴园 (见鲁妈,四凤在一起,惊)啊,你,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繁漪 (拉四凤向朴园)这是你的媳妇,你见见。(指着朴园向四凤)叫他爸爸!(指着鲁妈向朴园)你也认识认识这位老太太。
侍萍 太太!
繁漪 萍,过来!当着你父亲,过来,跟这个妈叩头。
周萍 (难堪)爸爸,我,我--
朴园 (明白地)怎么--(向鲁妈)侍萍,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繁漪 (惊)什么?
侍萍 (慌)不,不,您弄错了。
朴园 (悔恨地)侍萍,我想你也会回来的。
侍萍 不,不!(低头)啊!天!
繁漪 (惊愕地)侍萍?什么,她是侍萍?
朴园 嗯。(烦厌地)繁漪,你不必再故意地问我,她就是萍儿的母亲,三十年前死了的。
繁漪朴园周萍朴园周萍朴园四凤周萍侍萍朴园天哪!
(沉痛地)萍儿,你过来。你的生母并没有死,她还在世上。
(半狂地)不是她!爸,您告诉我,不是她!
(严厉地)混帐!萍儿,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
(痛苦万分)哦,爸!
(尊严地)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
(向母痛苦地)哦,妈!
(向鲁妈)您--您是我的--
(不自主地)萍--(回头抽咽)
跪下,萍儿!不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是你的生母。
四凤 (昏乱地)妈,这不会是真的。
侍萍 (不语,抽咽)
繁漪 (笑向周萍,悔恨地)萍,我,我万想不到是--是这样,萍--
周萍 (怪笑,向朴园)父亲!(怪笑,向鲁妈)母亲!(看四凤,指她)你--
四凤 (与周萍相视怪笑,忽然忍不住)啊,天!(由中门跑下)
【周萍扑在沙发上,鲁妈死气沉沉地立着。】
繁漪 (急喊)四凤!四凤!(转向周冲)冲儿,她的样子不大对,你赶快出去看她。
【周冲由中门跑下,喊四凤。】
朴园 (至周萍前)萍儿,这是怎么回事?
周萍 (突然)爸,你不该生我!(跑,由饭厅下)。
【远处听见四凤的惨叫声,周冲狂呼四凤,过后周冲也发出惨叫。】
侍萍 四凤,你怎么啦! ——
(同时叫)
繁漪 我的孩子,我的冲儿!——
【二人同由中门跑出。】
朴园 (急走至窗前拉开窗幕,颤声)怎么?怎么?
【仆由中门跑上。】
仆人 (喘)老爷!
朴园 快说,怎么啦?
仆人 (急不成声)四凤……死了……
朴园 (急)二少爷呢?
仆人 也……也死了。
朴园 (颤声)不,不,怎……么?
仆人 四凤碰着那条走电的电线。二少爷不知道,赶紧拉了一把,两个人一块儿中电死了。
朴园 (几晕)这不会。这,这,--这不能够,这不能够!
【朴园坐倒在沙发上】
【侍萍,繁漪上,嘴里还念叨着】
繁漪 (为人拥至中门,倚门怪笑)冲儿,你这么张着嘴?你的样子怎么直对我笑?--冲儿,你这个糊涂孩子。冲儿,我的好孩子。刚才还是好好的,你怎么会死,你怎么会死得这样惨?(呆立)
朴园 (已进来)你要静一静。(擦眼泪)
繁漪 (狂笑)冲儿,你该死,该死!你有了这样的母亲,你该死!
朴园 鲁大海呢?
侍萍 走了。
朴园 (哀伤地)我丢了一个儿子,不能再丢第二个了。
【三人都坐下来,沉寂着,呆坐着】
侍萍 都去吧!让他去了也好,我知道这孩子。他恨你,我知道他不会回来见你的。
朴园 年轻的反而走到我们前头了,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忽然)萍儿呢?大少爷呢?萍儿,萍儿!(无人应)来人呀!来人!(无人应)你们给我找呀,我的大儿子呢?
【书房枪声,屋内死一般的静默。朴园和繁漪:“啊……”,同时站起,“他……他”,二人跑下,鲁妈站起,至台中,渐向下倒,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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