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看《水浒传》的语言与艺术手法
作者:王 昕
来源:《语文建设》2010年第02期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直是中学语文教学的经典篇目,语文版、人教版等广泛使用的教材中都选有此篇。从网上可以查到的关于此课的教案有数百个之多。概括来说,这些教案反映的教学重点多是“论事”,即用“官逼民反”的主题解读林冲性格和命运发展,多数老师在教学中只是涉及了景物描写与情节进展的关系这个线索,如通过让学生筛选有关风雪的文字等方式来体会小说用景物描写配合情节变化的技巧,以及文学语言的精简准确特色,等等,但对《水浒传》作为白话小说的文字之美,及其所体现的中国小说叙事手法的特色等文学性成就的体察,还没有成为课堂教学的重点。侧重主题解读的教学设计,其实是受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对《水浒传》进行意识形态批判的影响,比较狭窄地限定了对这部名著的理解和认识。
在中国小说历史上,《水浒传》和《红楼梦》是白话艺术成就最高、最具民族文学精神的两部巨著。《红楼梦》的艺术乃延续《水浒传》开创的传统而来,应该从文学传统的确立这个角度,来认识《水浒传》的意义,加深学生对小说语言的理解。对《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讲授尤其要强调它对传统叙事方式的继承与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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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纯熟的白话语言风格
《水浒传》吸收了宋元话本、戏曲等文学样式中的水浒故事。话本的短篇小说有《石头孙立》《花和尚》《武行者》等,长篇有《宣和遗事》,还有元朝和明朝两代的水浒戏。它们的语言还很不成熟,文字缺乏完整流畅的表现力,仅能勉强成篇,远远说不上有纯熟的白话小说风格。《水浒传》却不一样,其中的人物都说着直截有力的白话语言,直接透露出他们的性情、身份和喜怒哀乐,“能使读者由说话中看出入来”。至于描述性的语言,则更见力度,本回里的“那雪正下得紧”,鲁迅先生极为赞扬:“就是接近现代的大众语的说法,比‘大雪纷飞’多两个字,但那‘神韵’却好得远了。”
如何“好得远”,鲁迅没有详论,但我们不妨拿《水浒传》之前的话本小说作一下对比,以见出其间的进步。嘉靖年间出版的《清平山堂话本》大多是宋元话本,其中的《董永遇仙传》是这样描写孝子董永迎风冒雪外出寻粮的:“看那雪时,到晚来越下得紧。正是:拳头大块空中舞,路上行人只叫苦。”不过是鄙俚不文的打油诗罢了。《羊角哀死战荆轲》里,羊角哀和左伯桃这两个将沦为饿殍的读书人挣扎着去楚国求取功名,两人冒风雪行于荒山旷野,那一天大雪“怎见得?你看:风添雪冷,雪趁风威。纷纷柳絮狂飘,片片鹅毛乱舞。团空搅阵,不分南北西东;遮地漫天,变尽青黄赤黑。探梅诗客多清趣,路上行人欲断魂。”韵语比前者略好,但还是泛泛地形容景物,并不切合人物心理与处境。
这些描述性的韵语都带有浓厚的口头文学色彩,即注重听觉的修饰性,每一样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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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场景的描写都有现成的套路模式,虽爽脆中听、朗朗上口,但散漫笼统,与情节发展以及人物当下的心境相脱节,只起烘托渲染的作用,难以产生那种寸铁杀人的力度和准头。《水浒传》则是直截了当、简洁有力的白话。它丢开了说书人的旧规,语言干净准确,每个字都像雕刻刀可怕的一划。说野猪林是“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鲁智深救林冲时,“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
同是写景,它可以传达出层次、节奏和人物心理变化。用明代评点者的话,是文字有“伸缩次第”。
林冲初到草料场,其时是风雪初起的样子:“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待到林冲感到身寒而去酒肆沽酒,雪势已经大了:“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待到返回时,“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视点也是变化的,既有正面着笔,也有侧面皴染——用草料场那间四面透风的草屋写寒冬大雪:那屋子“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到了晚间,“那两间草屋已被雪压倒了”;通过人物的感觉写大雪:林冲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夜投山神庙时,外面毡笠子满是雪,下面的衫子也“早有五分湿了”。
这就是文学描写的具体性和准确性。如此层层写来,才将人物和风雪环境时时地、紧紧地融合起来。漫天大雪始终笼罩、纠缠着林冲,谁能忘记《水浒传》里的林冲和这漫天大雪的关联?在小说史上,它是和“诸葛亮秋风五丈原”“林黛玉潇湘风雨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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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成为天气风物与人格命运互相辉映感发的经典场景的。但就酝酿氛围的手段技巧而言,《水浒传》是高于《三国演义》,又早于《红楼梦》的。
2 语言的诗化
在《水浒传》之前,白话小说的诗意都是从诗词里裁割转借来的。盖因其时的小说还处于较低的水平,尚缺乏自立的信心,说书人对景物的描写来自现成的诗词韵语,以投合大众喜爱韵文的趣味。宋元时代是诗词和杂剧的时代,有水井处就有人歌柳永词,到处勾栏瓦舍,演杂剧,唱大曲,所以话本里描写景物的韵语诗词是生活在那个时代文化氛围里的结果。对小说来说,这种诗意只是装饰性的,与人物和故事没有多少关联,远远说不上成熟的小说技巧和语言风格。还以《清平山堂话本》为例。《西湖三塔记》写一个年轻人在西湖上游玩遇到妖怪的故事。小说的开头引了十首诗词描摹西湖美景,冗长杂沓,其作用只是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点、背景。
《水浒传》的容量是话本的百倍,但《水浒传》很少用大量的篇幅写景,它偶用几笔,就能把人物放置在带有诗意的场景中,文学的语言和技巧有了极大的进步。如本回林冲带着毡笠,花枪挑着酒葫芦,“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的场景,在后来就成为“水浒”英雄的定格。三十六回里,宋江被人追杀,性命只在呼吸之间,而逃命途中,尚“望见前面满目芦花,一派大江,滔滔滚滚”,待到危险已过,钻出船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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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却是“星光明亮”。看似随手点染,却更符合欣赏小说者的需要。
这还不是《水浒传》诗意语言的全部。最具特色的是小说行动描写间带出的声律节奏。同十八、十九世纪的外国文学经典,如屠格涅夫、巴尔扎克等人作品中的大量的、静态的景物描写不同,《水浒传》并不用大的篇幅写景,小说中的诗意是通过人物的行动描写表现出来的。著名的诗词学家顾随先生曾举这一回中林冲在沧州,闻知陆虞候到来,“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次日天明起来,……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地寻了一日”一段,所用的几处四字语,产生的紧张、顿挫的声律节奏来说明这种小说语言的诗意。同时,他还举了鲁智深打死镇关西一段:“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以及十七回《宋公明私放晁天王》中宋江跑去给晁盖报信一节:宋江既焦急万分,又要掩人耳目,乃“袖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拨喇喇的望东溪村蹿将去,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这些地方,散文化的语言紧紧配合着戏剧性的情节,很好地传递出人物内心的紧张感。语言上,以四字、二字、三字组成了参差错落的词组,疾徐洪纤的音节本身就蕴涵着音乐的节奏。你看那宋江“慌忙”上马,“慢慢”行马,缓中有急,急中有缓,次第写出,人物动作有节奏、韵律,跃动着逐节抽出。确如顾随所说,《水浒传》的语言特点是“将人物的动力完全诗化了,而一点不借大自然的帮忙与陪衬”。㈩这是古代白话小说语言的真精神。
3 象征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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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中的风雪与火焰,是第一次把古代诗人擅用的象征手法用于小说且取得成功。大雪和烈火,不仅是林冲活动呼吸于其中的氛围,还表现和暗示着更为抽象的东西,这就是小说的象征手法。
在《辞海》中,“象征”的释义是:“①用具体事物表示某种抽象概念或思想感情;②指在文艺创作中的一种艺术手法,它通过某一特定的具体形象以表现与之相似或相近的概念、思想和感情。”
这回中,大雪北风、阴霾寒冷,既是北方荒凉、酷寒的写实,也令人联想到由强大的外部世界向林冲步步逼来的威压和迫害。如果从后来情节发展的整体看,这一点则更为清晰。从第九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到第十回“林冲雪夜上梁山”,再到十一回“梁山泊林冲落草”,两三回书的篇幅里,漫
天大雪始终笼罩、纠缠着林冲。从草料场、山神庙到柴进庄上,再到风雪夜里走上梁山,直到林冲为递投名状和杨志大战几十回合之时,方才“残雪初晴,日色明朗”起来。可见小说中的风雪是作为一种有意味的手法,进入情节以及林冲命运的抒写中的。小说里,四面袭来的朔风,搅动天地的风雪,不只是当令的景物,更可视为高俅动用国家机器对林冲进行的迫害,林冲个人无能为力,只能冲风冒雪自寻遮蔽。
“火”也是有意味的象征,它可以看成林冲复仇意志的体现。火本是取暖的,生在地炉里,在朔风大雪中很是微弱。林冲小心地控制着,离开草料场去沽酒时,“将火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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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了……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草厅被雪压倒后,林冲“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便“探半身人去摸”,发现“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才“把门拽上,锁了”,投宿到山神庙。这些地方,固然表现了林冲谨慎安分,草料场火起断非出于他的疏失,但在象征层面上,它也是林冲心境与处境的形象化表现。林冲内心聚集的复仇能量,如炉火般被压抑、掩埋着,如果不是被仇人高俅、陆虞候四下里点燃,林冲不会让它冲决爆发。
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一回里,自始至终,基本上是林冲一个人在活动,天地苍茫,无人可语,如何来表现人物内心的活动、感触?象征手法的应用,就在人物的动作语言之外,由风雪与烈焰的对立构成了另一重空间,化抽象为具体。火焰、风雪和烧酒,从色彩到温度都有绝大的反差,火热与阴寒交错地包裹着、穿刺着林冲瑟缩的身躯。这感觉是由外到内的。外面是风雪的寒冷、威逼,内心则是由烤火、沽酒而产生的些微的暖意,正如林冲对家室、前途的念想,勉强支撑着他。金圣叹称这一回是疟疾文字:“寒热间作,写雪便其寒彻骨,写火便其热照面。”这“寒热间作”从触觉上,把林冲与外界威压间的缠斗过程,及其内心郁勃的毅力、生命力传达出来,强烈地感染了读者。小说用极经济的手法达到了极精彩的效果,文字篇幅并没有增加,而那意味要深广得多。文学语言的发展依循着效率和准确的原则,追求用最少的力量发挥最大的效果,“高超的文体恰恰就妙在以最少的字数传出最多的思想”。古代白话小说较为纯熟地运用象征手法,是始于这回书中的漫天风雪与熊熊大火的。
然而,遗憾的是,这一点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研究者对清代小说《红楼梦》所使用的象征手法极为推重。大观园里宝玉与众姐妹的居住环境与其身份、性格间的象征关系,一再被人称引。人们无法忘记潇湘馆中的千杆翠竹与林黛玉出尘脱俗的性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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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应,蘅芜苑中的香草和雪洞般的屋子对冷美八薛宝钗内质的延伸。而《水浒传》的开创之功则很少有人提及,这不免割断了文学技巧发展的连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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