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张纸赏析
《半张纸》是瑞典文学家斯特林堡于1890年创作的微型小说。这篇小说虽短,却有很大的张力,情节构思新奇。男主人公在最后一辆搬家车开走后,独自在空房子里徘徊,看是否还有什么东西遗漏,突然发现电话机旁涂满了号码的半张纸,这勾起了他对过去两年的回忆。从他认识艾丽丝开始,到热恋、订婚、结婚,接下来是很多其他的事情,朋友、岳母、佣工、生孩子、葬礼、搬家。短短两分钟里他重又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珍贵的两年。
小说在处理时间上非常巧妙机智,把两年的生活浓缩在“两分钟”里,同时,这个故事又浓缩在短短的1500余字的文本里,其叙事技巧所构建的张力有了特殊的魅力。小说,特别是叙事文属于时间艺术,叙述的是时间生活。叙事文是一个具有双重时间序列的转换系统,它包含了两种时间:被叙述的故事的原始或编年的时间和文本中的故事时间,双重时间赋予了叙事文根据已知时间去创造另一种时间的功能。
该小说的第一重时间即文本中的故事时间,其线索是“搬家—徘徊—发现半张纸—陷入回忆—收好纸条—骄傲快乐地走出去”;第二重时间即被叙述的故事的原始或编年的时间,其线索是“两年前初识艾丽丝—热恋—订婚—婚后生活—朋友的遭遇—修女和医生—母亲—佣工、药房等家庭事务—生孩子—埋葬事—搬家”。在叙事过程中,这两重时间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交织在一起,共同使文本具有了完整性。男主人公铺平那半张纸开始阅读起来,首先看到的是“艾丽丝”,接着破折号引出“他所知道的名字中最美丽的一个,因
为这是他爱人的名字”,叙述就此打住,接着写旁边是一个电话号码“15,11”,再次用破折号引出“看起来像是教堂唱诗牌上圣诗的号码”。60来字,把主人公回忆闸门打开又收回,斯特林堡没有多余的话来讲主人公是怎样认识艾丽丝的,认识后做了些什么,甚至“恋爱”这样的字眼也只能靠读者的想象填充上去。整篇小说便这样抓住现时的“一瞬”来倒叙有一定长度的“过去”,并让下一个现时的瞬间迅速接上来,再倒叙下一个“过去”。半张纸上的字符提醒着主人公多次回忆,闪回、回归现时、闪回、回归现时……不断循环向前推进(全文大约有十几次闪回)。文本中的“闪回”又有一定的特殊性,作者只是客观叙述事物和人,故事和情节则留给读者去完成,例如“这里用清楚的黑体字记载着:承办人。在后面的括号里写着‘埋葬事’。这足以表明一切!——一个大的和一个小的棺材。”寥寥数语,就让我们推知,男主人公想到了爱人和孩子的死亡,以及他念及
此处内心的悲痛。小说叙述到“一个男子的名字(已经被划掉了)”,回忆这个朋友以前的飞黄腾达,后来的潦倒以至流离他乡,还采取了闪回中的闪回这一特殊的叙事时序。
小说的时序运用起到了良好的审美效果。一方面,“闪回”、回归现时、跳跃至下一个“闪回”的叙事中存在着大量空白。从接受美学角度分析,空白诱发了丰富想象,扩大了审美空间,使人的“头脑这部复杂的机器可能开足马力,发挥感觉、知觉、想象、推断……等心理功能”(林斤澜语),以小说特殊的结构召唤出读者的内心。如文中回忆到“母亲来了”,并没有交代前因后果,但通过后文推理我们理解了母亲来是为了照顾即将临盆的女儿。空白扩大了作品的艺术容量和审美空间,这一类似的美学形式在中国也有着古老的传统,
正如袁枚所言“万古不坏,其惟虚空”。另一方面,符号式的“号码”、“名字”等与丰富内涵的所指构成了别具匠心的审美效应。从“半张纸”、“艾丽丝”等符号中能引发联想,说明这些符号本身便是空白和暗示,象征着一些较为明确的东西;特别是“半张纸”,正是男主人公两年罗曼史的象征;同时,还有一些描写有隐喻的特征,例如“淡黄色有光泽的便条纸”,隐喻两年生活已经成为过去(淡黄色),并且这过去的生活是幸福快乐的(有光泽),体现出作者高超自如的语言驾驭能力。该小说的特色是叙述节奏很快,情节开展过程中,有大量省略、概述,行文上的大跳跃再次形成大量空白,同时,概述加快了节奏,使故事中的生活具有了完整的流动性。一方面断断续续的情节线反映了生活的生气,而且牵动着主人公感情的起伏、心律的搏动,充满了活力和感人的力量。另一方面,叙述造成的空白能一步一步引发读者甚至男主人公自己的好奇,急切想要完整还原出生活,暗藏了阅读这半张纸和《半张纸》文本的激动心情。快节奏的叙述本身就使人产生一种人生匆匆的感觉,既告诉我们要珍惜幸福时光,又暗示幸福时光的短暂,抒发其难以长久的哀叹。总体而言,小说中时间处理巧妙新奇,叙述结构十分独特,使小说有了强烈的整体感和凝聚力。
小说的叙述者不是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却俯瞰着他,时而在文本中发表议论,处理得比较含糊。文中的议论看似是主人公的内心想法,却从叙述者的视角来叙述。“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一切都归于泥土,这是一切肉体的归宿”,这些具有主题意义的话语正是叙述者的生活哲学。这篇小说内外叙事是紧密的对应关系,逻辑上是平行的。再看小说中客观叙述者的主
观意图。客观叙述者只传达故事、陈述故事,尽管他力图保持着不
介入的态度,对主人公的回忆也只是用客观的事物或人物、地点来引导事件的进行,例如用“消毒牛奶”表示女主人公必须在健康上十分小心,一大一小的“棺材”表示爱人和孩子的死亡等。但文中主人公的联想和议论,除了情境之中的虚构之外,也是叙述者(或作者)的观点。小说结构中的符号式叙述,也利用了客观对应物来表达主观意图。小说始终保持客观性上的警惕,但也透露了叙述行为正在介入,“是这家女主人不在了吗?”这显然不是男主人公的发问,而是叙述者代替读者在发问。
细读文本,标题为什么是“半张纸”?仅仅因为主人公看到的是半张纸,不是一张纸?是否还暗示了生活的不完整性?再者,很多关于死亡主题的描写,如“戴着黑纱”、“L医生”、“药房”、“棺材”、“泥土”和“肉体的归宿”等,都是符号化的暗示,前文为后文埋下伏笔,有的照应下文,有的预示转折。“没有,没有什么东西遗漏,没有什么了。”这句话是男主人公在空房子里徘徊时起初的想法,后文则一步步推翻这句话,半张纸是他必须带走的一样东西,其中的回忆实在太多。这句话就像一声深深的叹息,回荡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要述说什么,却发现无从说起,很自然又极具创造性地引出了“半张纸”来充当述说的载体。与开篇照应的小说结尾:“但是他走出去时并不是垂头丧气的。相反地,他高高地抬起了头,像是个骄傲的快乐的人。因为他知道他已经尝到了一些生活所能赐予人的最大的幸福。有很多人,可惜,连这一点也没有得到过。”“像”这个字翻译得非常妙,“像”是个骄傲快乐的人,并不是真的骄傲快乐?不管如何,要表现得骄傲快乐;表明了男主人公经历了对两年生活回忆的心情变化,从幸福到悲伤、从悲伤到反思,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现在应该抬起头,乐观地勇敢地生活。反思人生,他自觉拥有了值得珍藏的美好,有过独一无二的幸福,在空空的房子里他找到了最有价值的时光和记忆。这一段恰好与开篇“没有,没有什么东西遗漏,没有什么了”形成鲜明对照,很明显,是有很重要的东西遗漏在了这里,这半张纸弥足珍贵,代表着两年的生活时光、代表着无限的记忆。
若说这篇小说在某些方面存在不足,那就是叙述的安排上虽新奇但总的线索仍旧按了
先后顺序,精巧之下,回忆和现时的前后衔接过于完美,这反而让小说流于简单。在文学中,虽然作者写作时有其构思,但逻辑往往退居其次,时序性的文学编排似乎早已过时,除非作者
能在别的方面出奇制胜。读者阅读的最佳状态是不按历史的顺序而是任意识流动,在被小说吸引得不知所措时不断奋力突围。而在阅读这篇小说的过程中,读者虽然跟着字符化的半张纸和主人公的回忆渐次发现故事的真相,却因推理的得心应手少了阅读的快感。叙述者和故事人物之间的把握比较含糊,也是叙事文发展初期的某种不成熟表现。
对小说文本的叙事技巧进行解读,可以看到,斯特林堡的艺术构思独具匠心,文中的大量空白都给了我们不尽的想象空间,历时一个多世纪仍具有隽永的审美效应,值得借鉴,不失为微型小说的佳作。
杨淋麟,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2011级研究生。李晓乐,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2011级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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