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多山,长江、嘉陵江两江环抱,在朝天门扣上手。山城第一门为朝天门,从朝天门上岸进门,才算是入了城。
过去的江上,能见到腾起的白鹭,穿筒靴的渔夫时常捞起几条江鲜。撑船是旧社会里最苦命的职业,码头上聚集的也多是市井俗气的流痞、流窜作案的罪犯、奔波命苦的船夫、命犯天马的流民。袍哥的“切口”如今已变作通用的方言,当年火车站公厕里到处涂着的“枪支、迷药”已被整齐划一的市政建设抹去。
内河码头与海洋港口的命运不一样,从西方的船坚炮利进入长江口的那一天起,内河码头已变作某种倾颓的影像。曾经令亚洲瞩目的陪都,正在寻找它遗失的尊严,粗犷、痞气、躁烈的码头文化摇身一变,成了华丽的大都会,出入名门的丽媛们,倒也应了那句话——重庆女子最美。
和江上轰鸣的汽笛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勾檐的烂瓦房、吊脚楼、铜铅码头、坡坡坎坎的街道和小腿壮硕的妹儿——但身材通常都好得很。仅剩解放碑、朝天门作为无法拆除的地标,时刻提醒这里的人:勿忘历史。在写下这段话几年后,朝天门也正在进行大改造,魔幻、扭曲的庞大建筑被安放在半岛的龙头上,重庆版的新加坡滨海湾,看上去有些突兀。
(防空洞里卖凉扇的老人)
就在拆迁队毁掉那些建筑的同时,屋主们却欢呼雀跃,因为新时代就要来临了,有人甚至把痰盂、簸箕和瓦药罐扔进了嘉陵江。摩天大厦高耸入云,乍看像维多利亚港,却因换上一张巴人之脸,显得极不匀称,到处充斥着实用主义的新兴天地,毁灭向来比营造来得更有快感。
(轻轨2号线)
我喜欢夜晚的重庆,它总是那么不真实,似乎白昼的光芒都被它吸住了,像一个不停旋转的磨盘,噬啮着我的欢喜,跟着你一同旋转,世界是相对静止的,所以我也停了下来,对着你笑……
午夜的电台里,一个温柔而略感沧桑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将渗着冷气的房间凝结,热汽蒸腾出的幻景在逐渐地消散,码头不过是一座高悬着的巴比伦花园,唯一真实的可能是我的记忆,在梦中扬起一叶巨大的帆。
那个在渡江船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能穿过雨中的渝中区,他将通向宇宙,到一个连他自己也不能解释的地方。涂抹娇红欲滴的透色薄唇,在城市的雾霾中缓缓前行,像是就要掉入一个时间的黑洞。
(二厂)
想着在离开重庆之后,就买一本颜长江,他把重庆写得那么美,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情字——“姑娘清凉的眸子,就是我对这座边城的全部感觉。”
这不是陪都,是陪你的都。
离开重庆的时候,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足够亮,眼前还是同样的路,路边长着被移植到亚热带生长的法国梧桐、棕榈树,无休止的雨季让它们低压着头,每一株又要和上千种昆虫抗衡。柏油路上低洼处的积水,踩上去就会没过脚踝。
那年我站在经典书店高高的书架下,期盼着有一天其中的某本印上我的故事,我盘桓在不同的城市,记录着那些破碎的山河、被遗忘的记忆,山城却还是山城,潮湿、梦幻,我却越来越边缘,在无数的高楼广厦下找不到归宿。
原来回溯到任何时空亦无可改变,那些记忆的边境是可怕的螺旋,释怀、失忆,大脑突然空白出那好几年,我在干嘛,日落的弦音、街道,孤独适可而止,只剩我和江河、裂孔的地面的背影。
命运给你足够的空间让你选择,我想起作家帕慕克在自传里的一段话——“那些被你斥为愚蠢的人,有一天你得把画卖给他们。当他们发现你放弃学业,自毁一生的前程,他们会买你一两张画,只是为了做善事,……或者他们会可怜你,但他们肯定不会把女儿嫁给你。你画的那位可爱的姑娘,你想她父亲为什么把她送去瑞士?”
看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正在变暗,扶手上的水滴就像滴在昨日雨后的玻璃窗,在火车车厢洗手间里想到一首老情歌,有些伤怀。我怕自己会有天老到需要人搀扶,漂泊之无力,终点又无心。路上行人也不多,美好成为了背景,漂浮在楼梯上没有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