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 趣
夏日的傍晚,一场瓢泼的大雨过后,地面上流淌浑浊的泥水,头顶的天穹布满阴霾,苍莽的远山云雾缭绕,空气变得异常的湿润。我漫步于雨后的河岸沙堤,浏览眼前飘渺旷远的图景,如同进入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这时候,天空依然时不时地飘洒萧疏的细雨。依稀可见一抹橙红色的阳光,穿透云层之间的缝隙,从西边的天际照射下来,散布在四周苍翠的山头上,将山川点染成一片胭脂般的晕红。在苍莽溟蒙的原野之上,赫然飘逸两条绚丽的七彩虹霓,如梦如幻,若有若无,仿佛从幽邃的谷岫冲天而起的飞龙,在云蒸霞蔚的天地之间尽情遨游,显得那样的超然洒脱,逍遥而灵动。这一幅绚丽多姿的“双彩虹”现象,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令人叹为观止。
我走在河边的林荫道上,欣赏着眼前绮丽神奇的景致,心里升腾起超然兴逸的情怀。因为受台风“莲花”的影响,昨夜开始下了一场透雨,直到今天下午方才停歇,使酷热的暑气逐渐消退,迎来夏日难得的清凉。走在大雨过后的林荫道上,微风拂面,清气萦怀,景象明净,风物宜人,感觉神清气爽,暑热尽消,心情也变得格外地愉悦。
我徜徉在夕阳的余晖里,饶有兴致地走近一片蓊郁的丛林,感觉树林中的每一棵树,犹如一个个刚刚出浴的美人,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它们伫立在清淡的暮霭中,姿态婀娜,树影婆娑,树杪上闪烁空明的光影,枝叶间流动清新的润泽,显得超凡脱俗,优雅动人,令人注目。突然间,一阵“哈啷啷啷—哈啷啷啷—”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响声,惊扰山边一隅的宁静,在丛林深处的空间里骤然响起,让我从梦幻般的臆想中猛然惊醒。噢!原来这是“马鼓蝉”发出的叫声,如此自然流畅,灵逸激越,仿佛来自天籁曼妙的清韵,从林樾的渊薮悠然地流出,在黄昏时分的丛林边婉转萦回,余音缭绕,动人心弦,经久不绝。
我的心中陡然一颤,不禁为之暗暗叫好!连忙停下前行的脚步,站在小路旁边的芳草地上,认真地侧耳谛听起来。面前是一个偏僻幽静的山隈,其中生长着许多香樟、木荷、枫杨、油桐之类的阔叶树,高大繁茂,枝叶葳蕤,浓荫匝地。“马鼓蝉”悦耳动听的鸣声,正是从这些葱茏碧绿的枝叶间舒缓地流出,在黄昏的旷野里悠然地回荡。我聆听着周围一阵紧似一阵激越清亮的蝉声,如此清高逸宕,余音缭绕,绵延不绝,汇合成原始粗犷的蝉声大合唱,早已如痴如醉,久久地陶然于其中。一种久别重逢的意念,带着岁月历久弥新的魅力,从内心深处油然地升起。
这是多么熟悉而且难忘的声音啊!在我少年曾经的光阴里,每当初夏过后,进入早稻抽穗扬花的时节,也是中稻莳田插秧的季节。通常在傍晚时分,经过一场雷阵雨的荡涤,山箐里飘浮起乳白色的山岚,空气里荡漾着栀子花的香味。当我们肩荷锄头,赶着疲惫的老牛,带着满身的泥渍,迈着沉重的脚步,沿着逼仄泥泞的山路,朝着炊烟缭绕的村子里走去。这时候,能够听到“马鼓蝉”悠扬悦耳的声音,从路边的树丛里骤然地响起来。先是零星的一声、两声,发出高亢悠远的鸣响,好像演出时开场定调的唢呐,奏响了民乐演奏会开始的序曲。然后,便是接连不断的蝉声,由近及远、由慢而快地传递开去,在周围的丛林里交会融合,似乎是在使用好几种乐器,进行乐曲各个音部的协奏,汇合成一片悦耳动听的和声。接着,不论在山箐林樾,还是在深涧幽谷,漫山遍野都响彻喧闹的蝉声。如同一个庞大的乐团,随着指挥棒灵活自如地挥洒,各式各样的乐器同时奏响起来。一时间蝉声震荡,此起彼伏,山鸣谷应,声震林樾,好像进入了整部乐章的大合奏。
在“马鼓蝉”高声嘶鸣的同时,间或还有其它种类的鸣蝉,也加入到这场音乐会当中。它们各尽所能,蓄势待发,竭尽全力地大声吟唱,犹如长笛高奏,响遏行云;又如洞箫低回,萦绕回旋。细细地分辨起来,似乎还有琵琶的明快、芦笙的悠扬、胡琴的宛转、花鼓的厚重、陶埙的低沉……各种声响和韵律相互交织在一起,起伏跌宕,抑扬顿挫,时急时缓,时快时慢,分明是在交替地进行着乐曲的齐奏和重奏,倾情地演绎着动人心弦的交响乐章。置身于空旷幽静的山岭之中,倾听四下里数以千万只的蝉儿,同时发出高亢宏亮的嘶鸣,掀起海啸一般巨大的声浪,排山倒海,起伏跌宕,波澜壮阔,高潮迭起,确实让人体验到一种大气磅礴、酣畅淋漓的感觉。
山野间的蝉声,似乎有些喧闹,有些嘈杂,有些聒噪,粗略听起来,甚至还有点重复唠叨的意味。然而,如果你稍加认真地加以品味,就会发现它其实并不单调,也不呆板,绝对不是所谓的千篇一律,表现得枯燥乏味。而是有其内在的韵律和节奏,富于创意,蕴含灵性,充满张力,是自然流露的金石之声,充满原始的韵味。它犹如来自天籁的妙乐仙韵,回荡在我少年时的梦里,丰沛而飘逸,极致而浪漫,总是那样的逍遥俊逸,轻灵活泼,和谐动听。
我想,“马鼓蝉”应该是鸣蝉家族中的极品,名符其实的“男高音”歌唱家,属于蝉类中的贵族。而且,它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出身高贵,地位显赫,所以轻易不会贸然出现。只有在夏天大雨过后的黄昏时节,一般在空气比较湿润的时候,它才会兴奋地引吭高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舒展自己颇为得意的歌喉,让人欣赏到它神奇的风采。
据我所知,蝉的种类很多,而且分布极广。在我们的家乡,估摸可能有好几十种,可谓五花八门,难以计数。后来经过一番了解,知道蝉类因为时序季节的变化、体型的大小、以及生活习性的不同,所以有不同的品种和许多的别名,诸如蟪蛄、蛁蟟、呜蜩之类。“马鼓蝉”自然是家乡人对特定蚱蝉品种的俗称,因为它的声音的确有些特别,是否就是被誉为蚱蝉家族歌唱家的“双鼓手”,一时也无从考证。但是,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对于鸣蝉这个昆虫物类中的精灵,总是充满着许多的好奇。在我年幼的时候,大人们从山间田头劳作归来,偶尔会捕捉几只蚱蝉哄我们玩耍,便对它们开始产生浓厚的兴趣。后来年纪稍长,小伙伴们经常聚集在一起,便开始有了许多捕蝉的经历。
在我们老家围屋的后面,山坡上有一片宽阔的草冈,哪里生长着一种不知名的灌木,到了深秋的时候,会结红色扁圆的果实。农历三月的暮春时节,这种树上会栖息一种黑翅红蝉,约摸有无名指大小,周身通红,披着一对黑色的蝉翼,在绿叶丛中显得特别好看。我们将它轻轻地捕捉下来,饲养在玻璃瓶或者火柴盒里,当作宝贝一样放在隐秘的地方,喂它鲜嫩的桑树叶,时不时地拿出来看一下。然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往往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爬起来一看,却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这让我们幼稚而仁爱的心灵当中,时常会留下些许的遗憾。
到了农历的四月,家乡的原野上到处桃红柳绿、百花盛开,田边地头便成为我们童年玩耍的乐园。我们会去水圳里捞鱼虾,到田垄边采草莓,或者去山头上摘羊角花。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可以听到在田边的黄荆子树叶上,或者丝茅草的叶片上,栖息一种通身绿色的草蝉,只有指甲那般大小,总是在那里翘着屁股无拘无束地唱歌。别看这种蝉儿体积很小,声音却非常悦耳。我们会快速地趋上前去,张开两只巴掌轻轻地一合,将其捕捉到手心里。然后,带着它四处蹓跶,在同龄人面前得意地炫耀一番。只要用手指在它的身上轻轻一摁,它便会发出悠扬的叫声。
最令人感到有趣的,是在夏天放暑假的时候。我们经常来到村子中间的小河边,兴奋地跳下河里去游泳,在水里一玩就是好几个钟头。我们大声喧闹着,在清泠泠的溪水中尽情地嬉水,不是在深潭里练凫水,就是在河滩上漂激浪,或者到沙洲上找圆(甲)鱼蛋。每天都会为了寻找到新奇的刺激,搜肠括肚,冥思苦想,臆想出许多玩耍取乐的方法,使我们能够在河边寻找到无穷无尽的欢乐。
家乡的小河水流湍急,清澈见底;河岸上藤萝披拂,幽篁掩映。在蜿蜒曲折的沙堤上,生长着许多高大的枫杨树,如同擎天的巨伞,浓荫匝地,虬枝低垂,伸向宽阔的河面。也许是因为河面上水汽充足、空气湿润的缘故,这些枫杨树低垂的树枝上,总是栖息着许许多多的蚱蝉,在不停歇地唱着悠扬的歌声。这些趴着唱歌的美丽精灵,自然激起了我们巨大的兴趣,撩动我们将其捕获的欲望。
我们特地跑到周围的山上,寻找到一种叫“练树”的乔木,剥下许多青褐色带有粘性的树皮,用来制作捕捉蚱蝉的粘胶。大家满头大汗地从山上下来,便一齐跳到清凉的河水里,七手八脚地鼓捣起来,在山石上将这些树皮捣碎,将其慢慢浸泡在溪水当中,用双手不停地拉扯,进行树脂的提纯加工,将树皮中的杂屑分离出去,留下带有粘性的白色树脂。然后,各人的嘴里含上一大口水,像吃口香糖一样,用牙齿用力地咀嚼这些树脂,经过反复地提炼,直到最后大功告成,制作成粘性极强的纯天然粘胶。不过,在整个制作树胶的过程中,一定要注意必须在河水中进行操作,树胶在水中才会失去粘性。否则,倘若在陆地上制作这种树胶,极容易将自己的嘴巴或者双手粘住,使你陷入自我束缚的困境,处于极端尴尬的境地。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我们便来到幽静清悠的河湾,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每人手上举着一支长竹竿,在顶端敷上亲手制作的粘胶,开始相互进行捕捉蚱蝉的比赛。几个人高高地举起竹竿,专心致志地瞄准树枝上高声鸣叫的蚱蝉,迅速将顶端的粘胶轻轻地抵了上去。只听得“嘶呀--”一声,原本尽心施展歌喉的蚱蝉,发出极为惊怖的悲鸣,被树胶牢牢地粘住,在水面上束手就擒。就这样,大家频繁地出手,你来我往,弹无虚发,各显神通,将停留在树上低吟浅唱的蚱蝉统统捕获,成为自己的“战利品”。
关于小时候捕蝉的趣事,我们这些大山里长大的孩子,实在是信手拈来,不胜枚举,花上三天三夜的功夫也述说不完。当我后来读到唐代诗人袁枚的《所见》:“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的诗句时,便觉得其中所描写的意境,竟然就是我们曾经的过去,颇有同感和共鸣。至于捕捉蚱蝉的功夫,我们自觉与《庄子.佝偻者承蜩》一文中捕蝉的佝偻老人相比,除了使用的工具、采取的手段大体相同以外,捕蝉的水平也应该不相上下,毫不逊色,同样值得“业内”和外界人士褒扬一番。不过,两千多年前那位老人家捕蝉时所使用的粘胶,是不是和我们所制作的纯天然树胶同样的成分呢?抑或是面筋、蜘蛛网之类的东西做的罢?倒值得历史学者们去考究一番。
自古以来,蝉总是用轻快流畅的韵律,不知疲倦地为人类送来自然的赞歌,为大地增添浓厚的情意,无愧为“大自然歌手”的美誉。人们对于清越悠扬的蝉声,向来发自内心地赞赏,并且常常借物抒怀,寄托自己清高逸世的情结。古代的许多文人骚客和诗词大家,往往都有咏蝉的传世之作,如唐代大诗人李商隐的“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骆宾王的“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虞世南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等等,皆为咏物寄怀的精品力作。这些诗句的一咏三叹,寄寓了多少感伤而缱绻的情怀?读之令人荡气回肠,不禁让人掩卷深思。
然而,这些风华卓绝的古代诗人们,他们都犯下了一个认知上的错误,认为鸣蝉栖于高树,餐风宿露,不食人间烟火,是清高圣洁的象征。殊不知这些蚱蝉完全依靠吸食树枝的汁液来维持生存和繁衍后代,是地地道道的植物害虫,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样清高和圣洁。他们所以会犯如此的错误,源于他们作为封建士大夫,缺乏社会底层的生活经历,没有深入民间的现实生活,对蝉本身的生活习性不甚了解,所以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当然,他们在不经意当中所犯下的过错,应该得到理解和宽宥。
说起来,蚱蝉通身是宝,近年来特别受到青睐。其若虫羽化的外壳“蝉蜕”,是一种重要的中药材。我们小时候经常会到树林里采集起来,拿到供销社去收购,换回一点自己的零花钱。蚱蝉的蛹(俗称“知了猴”)味道极好,营养价值很高,可以制作许多风味独特的美味佳肴,是如今食客们趋之若鹜、垂涎欲滴的上等菜品。我以前也侥幸品尝过好几回,口感实在不错,确实令人称道。
因此,据说在一些中原省份,尤其是长江中下游地区,捕捉蝉蛹做餐饮的现象非常普遍,致使各种蚱蝉的数量急剧下降,使其面临严重的生存危机。许多地方的夏天,已经听不到蝉鸣声,蚱蝉完全有绝迹的可能。这不禁让我感到揪心的痛楚和遗憾,并且为之生出许多的自责。好在我们的家乡,拥有近80%的森林覆盖率,森林逐年增加,生态大为改善,到处青山绿水,流泉欢歌,松风浩荡,蝉声激越,足以让我们感到骄傲和自豪。